這個冬天，在哈爾濱文旅的巨大光環籠罩之下，另有這樣一個被網友們忽視許久的小城市，意外地成了外地客人的熱門目的地。

它是浙江義烏，在改革開放之後的40余年以來，一向以“小商品批發城”而聞名全國。

從最初“雞毛換糖”的小打小鬧，到建起一座吸引了近半個地球外商的國際批發市場，義烏的發展曆程堪稱商界神話。

這座全民營商的城市，曆年來彙集了來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也見證過無數個“一夜暴富”的故事。

對于義烏而言，2023年的這個冬天似乎更爲特殊。

因爲老商販們發現，最近開始加入義烏淘金行列的創業者當中，多了許多以往少見的面孔。

他們手握高學曆，擁有各種互聯網大廠的工作履曆，年紀也並不算大，大多只有30歲上下。

如果在以往，這樣的“高素質人才”是很少會選擇來到義烏做小商品生意的。

畢竟他們擁有太多更好更優越的工作機會，放下身段擺地攤賣小物件，這樣的工作形式顯然“不夠體面”。

然而，各大城市互聯網行業一浪高過一浪的裁員潮，令大量曾經的“天之驕子”在這個冬天無力招架。

今年春節前，他們被迫離開了5A寫字樓裏舒適的工位。

手捧一筆不菲的N+1賠償金，在房貸、車貸等固定支出和遲遲等不到的新offer面前陷入了茫然失措當中。

在這樣的背景下，素來被譽爲“淘金聖地”的義烏小商品城，似乎成爲大廠前職員們心目中一個可供嘗試的選擇。

自去年下半年開始，來自北上廣深以及“電商之都”杭州的各路90後運營總監、營銷主管，

開始陸續來到義烏嘗試創業，加入了小商品“淘金”的隊伍之中。

他們滿心期待著，如果將自己在大廠中學到的各種運營經驗付諸實踐，一定能對這條賽道上的原生玩家實現降維打擊，繼而順利分走一杯羹。

然而現實卻是，由于遊戲玩法完全不同，他們引以爲傲的頂尖學曆和大廠履曆，在這片競技場上價值並不大。

正如其中一位新手女店主所講的一樣，學曆與工作在這裏徹底解綁，吃飯不再依靠時代紅利，而是要靠“不擇手段”。

“義烏小商品城”這塊遊戲地圖的玩法，從來都不循規蹈矩。

1982年，因爲被認定“違規擺地攤”，一位名叫馮愛倩的農村姑娘被相關部門查處，同時被勒令不得再繼續擺攤賺錢。

誰都未曾料想，由于心中實在氣不過，這位小馮姑娘竟壯著膽子直闖當地縣委，沖著書記謝高華大呼委屈，祈求對方“給農村老百姓一口飯吃”。

所幸，小馮姑娘的這番話被謝書記聽進了心裏。

安撫過後，謝書記立刻召開會議商討相關事宜，最終拍板決定：“義烏允許農民經商，開放城鄉市場，出了問題我負責！”

喜訊一經傳開，第一批有心經商的義烏農民立刻響應，搬起板凳和招牌湧入市場。

很快，一家家商販並排擺起了小攤，長龍從城門口一直排到縣政府門前，卻再也不必擔心會被強行阻攔。

不僅如此，縣政府還專門爲小商販們修建了涼棚，供大家有序使用。

此後四十年間，義烏小商品市場規模越來越大。

從露天小攤搬進了寬敞舒適的室內，常住人口更是從最初的60萬激增到了150萬以上，每年進出口的集裝箱就不止50萬個。

硬件設施升級的同時，由于中東、東南亞等地外商的加入，義烏小商品的規則玩法也逐漸升級。

21世紀初，全國上下掀起了一陣“人人學外語”的熱潮，義烏的商販們更是誇張，學習勁頭卷到起飛。

在當時，除了國際通用的英語之外，西班牙語、阿拉伯語甚至幾個東南亞小語種，有關討價還價的句子，大部分的攤主都能說上幾句。

不遜于大型商超的品質，搭配超低的價格，出口自義烏的各類小商品，在國際市場上“咔咔亂殺”，深受海外采購商認可。

而到了近幾年，由于電商購物轉而成爲大多數國民的新消費習慣，義烏的商販們也積極轉型。

70%的門店都已經實現了線上線下業務兼顧，流行的直播帶貨更是不稀奇。

可以說，當下主流的各種商業模式，義烏小商販們都能玩兒得轉，技能熟練度絲毫不亞于大廠專員。

而這也是新來到義烏的“前大廠職工”們必須面對的現實，你的光輝履曆，在這裏不值一提。

95後女生九九，是2023年來到義烏嘗試創業的年輕人中的一員，

來到義烏之前，她是北京一家互聯網公司的平台運營，工作三年來每天與數據打交道，最擅長分析用戶打開率、活躍度，最懂商品GMV。

在她看來，來做義烏小商品創業，無非就是把線上那套照搬到線下，對她這個電商運營老手而言，應該毫無壓力。

可細數來到義烏半年後的所見所聞，九九自稱，當下的她已經“三觀炸裂”。

與她打過交道的上下遊商人之中，大多都其貌不揚，卻堪稱“臥虎藏龍”：

一位身穿舊圍裙的大姐，其實是個名副其實的富婆，坐擁一套獨棟別墅，一年淨賺70萬；

而一位連Excel都不會做，各種數據登記表全靠手寫的大叔，每個月的流水可以過百萬；

在義烏，你隨便走進一家小門店，店主人均掌握幾種外語的日常對話，在應對各種膚色的采購商時都能流暢應答。

在義烏，曾經令九九引以爲傲的互聯網大廠工作經驗，反倒顯得像掣肘。

做線上電商，可以與廠家合作拍一件發一件，靠拿傭金的模式賺錢，有效規避貨物賣不動砸手裏的風險，客服也能隨叫隨到。

但轉做線下之後，九九找生産廠家拿貨時要1000件起步，如果拿貨拿得少了，廠家甚至會愛答不理。

而相比起營商機制的變化，打交道的人開始變得魚龍混雜，這才最讓九九難以適應。

據她透露，有一次曾經被自己的經銷商挖牆腳，而對方在跳過九九挖走客戶後，與九九再次打交道時竟然絲毫不覺得做法有問題，這讓九九大開眼界。

如果像當初在互聯網大廠，只要甩出釘釘、企微的對接記錄，那麽訂單肯定會被領導判給自己，一切都有明確的規章制度。

但在義烏自己做生意，沒人跟你講“禮和理”，大家都忙著搞錢，誰樂意幫你做判官？

對接生産商時，別指望能要到“說明文檔”，更別提“標准化流程”，人家不差你這一單，何況你還特別“事兒多”。

做複盤、找抓手、設定Sop、拉齊顆粒度……一套又一套的互聯網黑話，在真正的江湖氣面前，簡直弱爆了。

摸爬滾打半年之後，九九終于適應了義烏的玩法：只要是不違法違規的賺錢路子，也許就是正道。

她也懂得了，只有競爭過那位經銷商這類挖牆腳的“騙子”，才可以嘲笑他們素質低下，否則只會被對方反諷“假清高”。

離開大廠自己做“地攤主”的九九，在義烏模式的打磨之下，也許已經跟當代職場脫節，沒有了回頭路。

但如果換種角度來看，她似乎終于跟真實的社會接軌了。

大廠打工，只是不斷重複去做有關産品的某個環節，領取上下浮動不高的薪水。

而真正想賺錢，就必須打通整條産業鏈，把源頭拿貨到終端銷售的貓膩都掌握。

就在不久前，九九利用信息差，在義烏拿到了一批超低價的庫存尾貨，通過姐姐介紹的渠道賣去了遙遠的非洲，自己的小生意終于實現了盈利。

但請注意筆者剛剛提到的關鍵詞，九九之所以能夠初嘗創業成功的滋味，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她的姐姐擁有海外貿易渠道，並非100%靠她自己實現。

而且，被筆者一筆帶過的成單過程，從找貨、拿貨到成功出貨，九九背後的詳細經曆必然也頗爲複雜。

最關鍵的是，義烏有渠道有資源的“廠二代”比比皆是，但這樣的成功案例，在這兒也並非時時都有。

這是一座能夠快速打碎創業幻想和濾鏡的城市，充斥著不良競爭、信息不對等、對少量拿貨的店主不友好等現象。

這裏甚至不乏販賣人設的專職“義烏創業博主”，搖身一變業內“成功先行者”。

全靠忽悠有創業夢想的年輕人入場做下遊代理人，幫自己的生産商客戶消化滯銷貨物。

然而，如果你有耐心去各種主流的社交平台上搜索查看，有關“義烏創業”的熱帖數不勝數，討論度一直很高。

某條熱帖下方，有位網友的一條調侃評論收獲了上萬個點贊，想必也令衆多曾經參與創業的網友哭笑不得：

“到義烏all in之前，記得預留幾千塊買輛二手摩托，等將來失敗了，送外賣時能用得上。”

在剛剛過去的春節假期，一款來自義烏小商品城的“財神冰箱貼”成功賣爆單，引發了一波不小的關注。

據報道，26歲的店主小孫每天可以賣出3000個冰箱貼，銷量火爆到請工廠單獨爲他辟了一條生産線，門店日流水高達5萬元。

經過了小孫的創意設計，這款産品變得更加符合年輕人的審美，恰好又踩中了當代青年“一心求財”的心態；

産品滿足了年輕消費者情緒價值的需求，自然就引發了消費沖動，在春節期間成爲爆款單品。

先賣價值，再賣産品，與市場上的普遍産品打出差異化，這是小孫冰箱貼的爆款邏輯，也可以作爲“義烏創業後來者”們的參考案例。

可以預見，無論是被裁還是裸辭，離開的大廠有志青年們奔赴義烏創業的熱潮，在當下甚至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想必都不會退減。

聰明的高材生們當然清楚，作爲久居象牙塔的文弱書生，只身去往義烏創業絕非易事，

充滿著風險和不確定性，而且競爭激烈程度絕對遠超想象。

然而，就目前的就業大環境來看，大廠工作同樣充斥著不確定性。

“35歲危機論”甚囂塵上，加之大廠打工的上升空間有限，不妨大膽一點跳出來，趁年輕積極求變。

脫下累贅的“孔乙己長衫”，不再執著于追求所謂的“體面工作”，大廠青年們面前的職業道路，似乎也開始變得豁然開朗。

衆所周知，身爲一個普通人，初次嘗試創業時最大的劣勢，無非就是缺少甚至沒有資源。

而在這樣的前提之下，奔赴義烏創業本就是一場勝算不大的豪賭，除了破釜沉舟全力以赴，便再無退路可走。

上一代義烏商販們的成功故事，能夠教給後來者們的教訓，總結起來其實無非一句話：

年輕人的成長，從學會“不擇手段”地賺錢開始，擺攤未必不如大廠offer高貴。

因爲比起挨餓，“體面”真的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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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三聯生活實驗室：《有多少年輕人，把義烏當商學院來逛》

首席人物觀：《折疊義烏，不是小紅書濾鏡裏的搞錢勝地》

南方人物周刊：《大廠裸辭人，奔赴“宇宙中心”義烏》

一條：《失業的90後，卷向義烏》

天下網商：《“財神貼”賣爆，義烏95後日入5萬》

作者：路遙

編輯：一乙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