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4萬人圍觀直播退彩禮

中國新聞周刊 2024-05-15 18:54:04

“領導讓我在抖音搞點動靜,5月8日上午9點半,開展退還彩禮集中執行直播。”五一假期結束後的第二個工作日,湖南省高級人民法院(下稱“湖南高院”)的抖音官方賬號發布了一則語氣輕松的直播預告。

負責此次退還彩禮案件集中執行的,是甯鄉市人民法院(下稱“甯鄉法院”)執行局。

然而,5月8日的直播,影響力卻遠超策劃者的預料。274萬人次的圍觀,使“湖南高院直播退彩禮”成爲當日在抖音排名第一的熱搜事件。其中的典型案例廣爲傳播,有網友說,這是最好的普法課。

甯鄉法院執行法官王玮負責此次直播案件的初步篩選,以及整場直播的主持。王玮告訴記者,案件篩選是個頗爲複雜的過程,既要考慮案例相對司法解釋的典型性,也要考慮直播的效果。最終入選的五個案例,其共同考量是被執行人的行蹤已被法院掌握,上門就能見到被執行人。本文供圖/甯鄉法院

直播涉彩禮案件的集中執行,本意是爲了亮明法院的態度。這順應了當下的民意,希望高價彩禮能被遏制。但另一方面,案情的討論並不受控,司法機關的審判執行也被放大推敲。

“沒想到這麽火”

直播涉彩禮案件集中執行的任務,是湖南高院在五一假期前派下來的。

在此之前,甯鄉法院嘗試過直播珠寶司法拍賣,還在春節前嘗試直播涉民生案件的集中執行。在後一次直播中,有被執行人看到司法幹警扭頭就往山裏跑,而執行法官跨上路過村民的摩托車就往山裏追,這場直播吸引了數萬人次的觀看。

作爲甯鄉法院的院長,唐珍枝已經習慣了與湖南高院的合作。全院績效考核成績連續三年全省第一,他相信,甯鄉法院審理和執行的案件經得起直播鏡頭的檢驗。

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個工作日,直播思路才真正明確。案例篩選由甯鄉法院指揮中心的王玮負責,因爲甯鄉法院立案的案件,通常由指揮中心分流給各個法官。相比具體案件的承辦法官,對于全院特定類型案件的情況,王玮掌握得更全面。

案件篩選標准由直播目標決定。今年2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審理涉彩禮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規定》(下稱《涉彩禮規定》)正式施行,湖南高院希望借助真實判決和執行案例,向公衆普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下稱《婚姻家庭編解釋》)和《涉彩禮規定》明確的彩禮退還情形,展示彩禮退還的執行過程。

《婚姻家庭編解釋》明確了三種彩禮退還情形:未辦理結婚登記、已辦理結婚登記但確未共同生活、婚前給付導致給付人生活困難。王玮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經過初步篩選,甯鄉法院針對三種情形各自選出了兩三個案例。

最終篩選出的五個案例,其共同考量是確保法院上門執行時,被執行人在家或能被找到。“找不到被執行人,是執行工作的常態。”王玮說,上門執行卻撲空,不僅讓執行措施無法開展,還會導致直播效果不佳。要達成這一效果,需要申請執行人願意配合法院,提供被執行人的信息,“涉彩禮案件的申請執行人與被執行人以前是夫妻或者男女朋友,會比我們更了解對方的生活習慣、住址及行蹤”。

“見了一次面就結婚”“對婚姻視同兒戲”“20萬元的禮金、5萬多元的首飾、2萬多元的名牌包”……在案件篩選環節,甯鄉法院就擔憂過車某一案可能引起的爭議。“但我們並不是因爲案情獵奇或者它會成爲熱點事件而選擇這個案例,而是它的案情符合《涉彩禮規定》中雙方雖已登記結婚,但共同生活時間較短、彩禮數額又高的情形,符合我們對這一類型案件普法的需要。”王玮說。

5月8日上午9點半,集中執行隊伍到達車某一案的被執行人王某家中。甯鄉法院政治部工作人員鄒晴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之所以將對王某的執行安排在第一場,是因爲五個案例中,只有王某居住在長沙市,而其他被執行人則集中在甯鄉的鄉鎮地區。

按照執行規範,到達現場後,該案的執行法官鄧璐陽先詢問了王某的經濟和家庭情況,彩禮所涉財物的去向,了解她的履行態度。按照常規做法,執行法官會在了解完上述情形後,嘗試組織申請執行人與被執行人和解。

執行程序最重要的目的,是保證申請人拿回錢財。多位受訪執行法官說,如果被執行人不自願、不配合,法院強制執行,會面臨財産線索難追索的困局。“在實踐中,現金因性質特殊往往難以控制,法院系統對于銀行賬戶的查詢、查控也可能出現延遲、遺漏的情況,因此並不能認爲案件進入了法院的強制執行階段,就能查到被執行人全部的財産了。”執行法官戴文濤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盡管許多案件並沒有查控到足額的財産,被執行人主動履行債務的情況也不多,但只要雙方能夠自願達成執行和解協議,被執行人願意盡自己的能力去償還債務,法院往往願意促成雙方達成和解,這樣的執行效果通常較好。

5月8日,執行幹警將王某(中) 帶離住所,以便法官進一步調查詢問財物去向。此前法院判令王某向車某退還彩禮25萬余元,目前執行了5萬余元,王某稱無可供執行的財産,無法履行剩余錢款。由于隱瞞了一條金項鏈和一只路易威登包的存在,甯鄉法院以拒不報告財産爲由,對王某采取拘留措施。

“但車某一案中,被執行人王某本身年齡小,學曆也低,沒有穩定工作和收入來源,還有家庭負擔,平時消費習慣也不好,喜歡購買與收入水平不符的貴重物品和奢侈品。”鄧璐陽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到現場後,王某的態度並不積極,被詢問到彩禮去向時,王某表示“丟了”。

此外,執行幹警還在現場發現了一條金項鏈和一個路易威登品牌包,這意味著王某沒有向法院如實報告財産。依據《民事訴訟法》對妨礙民事訴訟行爲采取措施的規定,執行法官有權對王某采取拘留傳喚的懲戒措施。

通常情況下,執行隊伍不在執行現場過多停留,“我們有經驗教訓,待久了會引發很多意外,比如被執行人親屬的圍觀、阻礙。所以我們得迅速撤離執行現場,到法院坐下來談”。鄧璐陽決定將王某帶上警車進一步了解彩禮去向,並爲接下來可能采取的拘傳措施做准備。

這一措施,以及與執法局同行的申請人車某對直播媒體的發言,使得執行現場具有較強的對抗性和話題性,進而引爆了傳播。直播間不斷有新人湧入,圍觀人次達到274萬。包括唐珍枝在內的所有受訪者都表示,“沒想到直播會這麽火”。

如何認定退還彩禮金額?

“我感覺我跟胖貓沒什麽區別,他兩年花了51萬,我兩個月花了五十幾萬。”執行現場,在執行法官組織王某與車某調節的過程中,車某在直播鏡頭前說出了這個數字。

而根據判決書,法院判令王某向車某退還彩禮,其中包括252832.9元的價款和一只價值25600元的路易威登品牌包。

“結幾天婚,50萬元彩禮只判退一半,騙彩禮結婚是致富捷徑。”中午下播後,執行法官們看到網絡上的議論,才意識到“節奏被人帶偏了”。

“50多萬元的數字,是申請人在網上的單方說法。這個金額有兩個問題:第一,申請人在離婚糾紛案中,起訴的標的金額和價值是35萬元左右;第二,50 多萬元可能包括法院判決離婚後,雙方協商複婚階段,申請人又給付的十幾萬元,而這十幾萬元的彩禮返還,申請人在甯鄉法院另案起訴,目前未判決,不能合並到前一個案件中計算。”鄧璐陽說。

車某與王某的離婚糾紛案,由甯鄉法院法官張樹審理。據張樹介紹,車某與王某結婚後始終分居上海與長沙兩地,男方一直要求王某前往上海共同生活,而王某拒絕,因此可以認定雙方雖然結婚,但沒有共同生活。根據《婚姻家庭編解釋》,王某應當向車某全額返還彩禮。

問題的關鍵和難點在于彩禮的範圍怎樣認定。

“按照中國的習俗,一般要男女雙方家長見面,坐下來商量一個吉利的數字,這就是彩禮。此外,雙方見面後,男方給女方父母、兄弟姐妹比較大額的紅包,也可能認定爲彩禮。”張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從法律的角度,彩禮是以結婚爲目的的贈予,是附條件的贈予,所以我們首先把領證前一天購買的價值52187.9元的首飾以及價值25600元的名牌包都認定爲彩禮。”張樹說。

但隨著技術發展,給付彩禮的儀式被微信轉賬等方式取代,在頻繁發生且缺少備注的轉賬中,怎樣辨別出彩禮?這一難題在車某案中頗爲典型。

張樹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了最終確認彩禮金額的過程:

首先被剔除的,是日常發生的小額消費支出,比如雙方婚後見面産生的支出。在這個環節,婚後車某向王某轉賬的41501元被剔除。

其次,雙方在戀愛、感情培養期間,爲表達愛意而發生的包含特殊數字的轉賬,比如5200、1314、520,也會被剔除。這一環節最終剔除了8348元。

再次,男方對女方的母親、弟弟、奶奶的小額轉賬,被認定爲人情往來而剔除,這一環節剔除了19744元。

“給付彩禮是爲了結婚,而包含特殊數字的轉賬是爲了表達愛意、增進感情;給對方親屬的轉賬可能是幫對方交水費、電費等日常性消費支出,這些轉賬不與被告直接發生關系,可以視爲人情往來。”張樹說。

最終,判決書中寫明:原、被告婚前共同生活時間短,登記結婚後仍生活、居住在兩地,僅見面兩次,對于後續生活未形成一致規劃,沒有形成完整的家庭共同體和穩定的生活狀態,不宜認定爲已經有穩定的共同生活,且從原、被告的微信聊天記錄可以看出,被告並無與原告共同生活的規劃,對婚姻視同兒戲,故對原告要求被告退還彩禮200645元的訴訟請求,本院予以支持,超過部分不予支持。因案涉黃金項鏈、鑽戒、手镯已被被告典當,故應當由被告折價返還原告52187.9元,並將案涉路易威登品牌包原物退還給原告。

值得注意的是,該案的判決時間爲2023年11月22日,而今年2月1日出台的《涉彩禮規定》進一步明確了一些情形給付的財物不屬于彩禮,包括一方在節日、生日等有特殊紀念意義時點給付的價值不大的禮物、禮金;一方爲表達或者增進感情的日常消費性支出;其他價值不大的財物。

“《涉彩禮規定》出台後,彩禮的界定更加明確,法官認定起來就更加簡單。”張樹說。

案件直播之難

執行法官原本計劃在當天下午的直播中澄清“50萬元彩禮只判退一半”的謬誤。

然而,由于熱度和爭議遠超預期,本該在下午1點半繼續的直播,被迫推遲一小時,上午的案件不能再提,對抗性強的案例不能再播,甚至連“彩禮”兩個字也不能再提。

澄清計劃擱淺,原定下午直播的執行案件,最終只播出了三件,盡管其中有兩個案件都當場得到全部或部分執行,效果上佳,但直播還是在一小時內結束。

被執行人在集中執行現場履行判決,這是執行法官最樂見的場景。

事後,執行法官聯系車某的代理律師,要求車某澄清50萬元的金額構成,以及說明因協商複婚而再次産生的婚約財産糾紛。

但此時,網友的討論已經完全不可控了。直播過程中,執行法官曾介紹王某在婚前隱瞞了生育史。這一細節被輿論放大,許多網民認定王某爲“撈女”。

“女方婚前生育過小孩,男方當事人在領結婚證前是知道的,而且明確表示願意撫養,說會做一個好爸爸。”張樹說,由于涉及未成年人,這一細節未被寫入判決書,但直播結束後,網友始終強調這一細節,張樹感到有必要對媒體澄清。

甯鄉法院一名受訪者表示,除了直播過程中很難持續向不斷湧入直播間的網友介紹案情,之所以會發生信息混淆,可能也與多主體同時發布信息有關。

據其介紹,直播當天,還有本地一家政法媒體也跟隨執法隊伍記錄現場情況。“高院事先對我們有過提醒,要求不透露當事人的隱私,高院的直播鏡頭也會盡量避開當事人,但是同期直播的另一個平台則將鏡頭對准車先生,而車先生又有很強的表達欲。”前述受訪者說。

張樹認爲,對做直播的法院和法官來說,讓圍觀直播的公衆獲取對案件的全面准確認知,是擺在面前的技術難題。

“就拿這個案件來說,我們直播的時候,就應該多講一講法院最終認定返還的數字是怎麽來的,要在直播過程中就給網友做交代。這的確有難度,因爲網友不斷地進出直播間。”張樹想到的辦法是提前發布包含案情簡介的直播預告,“這次的直播預告就過于簡單。以後案情裏面可能會引發輿論熱議的點,我們都要在預告裏提前介紹,要預防因爲不了解而引發的爭議”。

此外,亦有觀點認爲,在被執行人面部未做遮擋、姓名未被隱去的情況下直播執行過程,是“拉著被執行人遊街”,忽略了對其的隱私保護。

多位受訪者說,選爲上門直播執行的案例,被執行人多多少少存在著不配合履行的失信行爲。近年來,通過曝光台曝光“老賴”的身份信息已經成爲常規操作。實踐中,長沙火車站大屏曾公布過“老賴”名單信息,公開“老賴”照片的做法也頗爲常見。

2013年,最高人民法院出台了《關于公布失信被執行人名單信息的若幹規定》,各級法院可以根據各地實際情況,將失信被執行人名單通過報紙、廣播、電視、網絡、法院公告欄等其他方式予以公布。規定細則還指出,被公布信息包括被執行人自然人的姓名、性別、年齡、身份證號碼,和人民法院認爲應當記載和公布的不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其他事項。

“畢竟是直播,萬一對心理承受能力不強的被執行人造成什麽極端後果怎麽辦?”接受采訪時,也有受訪者犯嘀咕,“但我們是執法行爲,從打擊效果來講,不打馬賽克效果會更好一些”。

未來怎麽辦?

直播結束後的兩個晚上,唐珍枝持續接電話、接指示,“晚上11點了還有,都沒怎麽休息”。

“廣東法院發來賀電”“××法院要有這種魄力就好了”⋯⋯在集合了全國各地法官的微信群裏,唐珍枝聽到的多是“叫好”之聲,還有同行告訴他,對涉彩禮案件集中執行的直播可以參評“全國十大法治事件”,因爲借此“匡扶了社會風氣”。

唐珍枝很少轉發或回複,最大的擔憂來自司法專業之外。“這個案子火起來是因爲我們甯鄉的彩禮高嗎?不是的。這是個人行爲,並不代表我們長沙、甯鄉地區的彩禮很高。”唐珍枝害怕這個案例的傳播造成一種地域烙印,“說我們甯鄉的彩禮高、嫁女兒是爲了撈錢,搞出一個‘甯鄉彩禮50萬’,那怎麽得了呢,我們甯鄉不就臭了嗎?”

張樹也說,近三年來,甯鄉法院審理的涉彩禮案件數量在50件左右,“從整個湖南省來看,甯鄉的涉彩禮糾紛比較少。但是從趨勢來看,無論是整個湖南省還是甯鄉市,涉彩禮案件數量都是逐年遞增的”。

直播的初衷是普法,是通過曝光助力解決“執行難”的問題。鄧璐陽與戴文濤都提到,由于涉及雙方的情感糾紛,相比其他類型的案件,涉彩禮案件的執行往往更難。“有一些當事人對履行判決有較強的抵觸情緒。”鄧璐陽說。

鄧璐陽分析,進入執行程序的案件,被執行人往往來自經濟不那麽發達的地區,自身的經濟實力比較弱,債償能力比較差。而就涉彩禮案件而言,一些已經領證結婚的夫妻,收取的彩禮可能有一部分已經用于共同的家庭生活。法院的執行和解工作很難開展,也很難取得成果。

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執行法官普遍表示,無論是否直播,法官在執行現場遵守執行規範的准則都不會改變,而直播也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因被執行人沒有債償能力導致的“執行難”問題。

從車某王某這個案件來看,法院判令王某返還的彩禮中,價值2萬多元的路易威登品牌包實物已發還,法院也已經凍結、劃扣了其名下3萬余元的存款,還找到了王某一個價值2萬余元的金器,也就是說,名牌包以外,余下25萬余元的應退彩禮,目前執行了5萬余元。

張樹認爲,直播達到了警示民衆、遏制高額彩禮不正之風的初衷。至于以後還要不要直播,歸根結底是權衡利弊,如果直播有助于普法宣傳、解決“執行難”的問題,引導和化解掉可能隨之而來的誤解和輿論壓力,做好隱私保護,就可以把直播普法一直做下去。此外,他覺得用更保險的視頻錄制也不失爲一個好方法。

“我們基層法院很敬佩高院借助直播媒介來推動司法公開,法院的工作應該拿出來曬。”唐珍枝認爲,司法公開就意味著案件審理和執行經得起直播這種形式的檢驗。“拿出來讓老百姓評判,你錯了也沒關系,還有二審、再審的司法救濟,我們判錯了,又引起爭議,肯定會有風險,但(如果)因此就不做了,這是因噎廢食。”

發于2024.5.20總第1140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湖南高院直播退彩禮

記者: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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