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金庸筆下的愛情,爲何沒有戀愛腦

新周刊 2024-03-07 11:10:30

情深意重的武俠世界並沒有完全在現代社會中消失。

作者 | Antik

題圖 | 《笑傲江湖》

在現代社會,用星座和MBTI等人格測試來評估戀愛關系中雙方的兼容性,似乎已成爲一種普遍現象。然而,其弊端正如社會學家伊娃·易洛思在她的作品《冷親密》中所探討的那樣:試圖通過看似科學和系統化的方法來簡化並理解複雜的人際關系,實際上反映了一種情感生活的商品化和理性化趨勢,以及現代人對于快速、簡化的情感解決方案的追求。這種對情感的冷漠化處理的方式,阻礙了戀愛中的雙方深入了解對方,進而建立深層次連接的可能性。

這樣看來,金庸筆下那些沖破世俗觀念束縛的愛情故事——楊過與小龍女、令狐沖與任盈盈、郭靖與黃蓉——與我們所處的當下相比,好像已經成爲一種遙遠的浪漫主義。但是,這些故事中的價值觀卻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發揮著影響,無論是電視劇的重複翻拍,還是對話中不經意抛出的金庸典故,都在提醒著我們,那個情深意重的武俠世界並沒有完全消失。

小龍女與楊過。(圖/《神雕俠侶》)

在這個看似以理性主導、效率至上的時代,金庸筆下的愛情故事還有何意義?在“冷親密”的現實中,我們是否仍能從金庸筆下的愛情觀中體會到真正的熱情和人與人之間的深刻聯系?《新周刊》采訪了作家六神磊磊,透過他的洞察,我們希望能夠揭示金庸作品在當代社會中的影響和價值,共同探索金庸武俠世界中的愛情觀在這個“冷親密”時代裏的意義。

武俠多“情癡”

《新周刊》:數不清的文學作品都在描寫愛情。在武俠小說宏大的世界觀裏,金庸用了不少筆墨描寫愛情,他的書寫方式有什麽獨到之處?

六神磊磊 :其實沒有什麽不同。非要和別的武俠小說比的話,金庸會認真地把愛情當作最重要的對象來書寫,而不是作爲“書劍江山”的附屬品,或者一種完美人生的裝點。

金庸反複評估愛情對生命的意義。因爲武俠小說的環境比較極端,動辄生死之別,衆所周知,現實中如果有一把槍指著你的時候,愛情就不重要了,而金庸則會把愛情和生死、自由等命題放到一起來稱量考驗,認爲它們是一個層面上的東西,是讓人之所以爲人的東西。

金庸的小說,其實一直在探索人的“終極解放”:到底如何活著,才能實現終極解放?金庸把愛情也作爲“終極解放”的途徑之一——至少是重要途徑,所以金庸寫了很多“情癡”。有一個人物叫韓林兒,他最大的志向就是努力工作,然後得周芷若說一聲“韓大哥,最近辛苦你啦”,那就是他莫大的幸福。這就是典型。當然,每個人的答案不一樣,楊過在愛情和更多社會責任之間毅然地選擇了愛情,而令狐沖在愛情和自由之間選擇了自由。但不管如何,愛情始終在這個“終極”的選項之中。

令狐沖。(圖/《笑傲江湖》)

《新周刊》:金庸作品中的愛情故事是如何體現不同時期的社會道德觀和價值觀的?

六神磊磊 :金庸的作品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傳統的道德觀和愛情觀念,我們能在金庸的武俠小說裏看到“郎才女貌”“從一而終”,說明這些傳統觀念雖然受到時代風潮的影響,但在通俗文學中始終有著一定的穩定性。

盡管金庸對愛情的描寫根植于較爲傳統的文化背景,但也展現出一種超越時代的現代感。細讀金庸作品,會發現其中的突破性。除了標准的、健康的愛情故事,他還探索了扭曲、畸形甚至是禁忌的愛情故事。金庸作品裏的愛情有著非常前衛的一面,他在作品中通過描繪複雜和多樣的愛情故事來突破傳統小說的模式。

韋小寶和雙兒。(圖/《鹿鼎記》)

快意恩仇,

也包括“愛情”

《新周刊》:傳統小說是怎樣描寫愛情的?與它們相比,金庸作品的突破之處在哪?

六神磊磊 :傳統俠義小說對愛情是漠不關心的,甚至可以說抱有鄙夷的態度。《水浒傳》是怎麽區分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的?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要看這些人是否處在一段情感關系中,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麽這個人大概率是個反面角色,就站在了梁山好漢的對立面。

以金庸作品爲代表的武俠小說脫胎于傳統小說,隨著時代變化,讀者的需求也開始轉變,小說中可以沒有那麽多的快意恩仇,多一些情感和更貼近生活的東西,對于愛情的刻畫就是這類作品實現的突破。

《新周刊》:讀過這些作品後,你認爲金庸筆下的愛情故事有什麽特點?

六神磊磊 :金庸小說中經常出現的一種愛情模式,用我們現在的話來講屬于雙向奔赴型,並非簡單的追求和被追求,而是兩個人物在經曆了一系列的事件和挑戰後,自然而然地發展出深厚的情感,如《射雕英雄傳》中的郭靖與黃蓉,這種雙向奔赴和自然發展的愛情關系,對照著現代愛情中的平等和相互尊重。

楊康和穆念慈。(圖/《射雕英雄傳》)

《新周刊》:關于金庸作品中的現代性,它還體現在哪些地方?

六神磊磊 :第一,金庸筆下的很多人物的行爲和選擇,都顯示出一種“我愛你,與你無關”的觀念。比如《飛狐外傳》中程靈素對胡斐的愛,以及《白馬嘯西風》中李文秀的故事,都展現了即使深愛對方,也不必失去個人的獨立性和尊嚴。

第二,金庸作品中,從主角到配角,很多角色的故事都展現著“愛是可以收回的”這一觀點。《倚天屠龍記》裏,殷離從小就喜歡張無忌,有一天,她發現朝夕相處的曾阿牛就是小時候讓自己愛得死去活來的張無忌,立刻就“下頭”了——盡管你(張無忌)長成了個好人,但你不再是我喜歡的樣子了,那我就可以收回我的愛。這樣的故事放在今天,可能成爲人人口誅筆伐的對象,但金庸就這麽坦然地把它放進小說裏。

第三,金庸還有一個原則,就是他不會嘲弄任何一種愛情。他對于非傳統或邊緣化的愛情也同樣持開放態度。在他的作品中,即使是非常規的愛情,如《笑傲江湖》裏東方不敗和楊蓮亭的關系,被同樣以一種中立甚至溫柔的筆觸描繪。金庸對這兩人在教派中的做法毫不留情地進行了批判,但從未對兩人之間的情感進行嘲弄或貶低,而是展現了這種情感的真實和深刻。通過這種方式,金庸向讀者傳達了一個信息:所有的愛情,無論形式如何,都值得尊重,不應成爲他人嘲諷的對象。

東方不敗。(圖/《笑傲江湖》)

“情”字之上,

人在江湖繼續成長

《新周刊》:《冷親密》一書中,伊娃·易洛思提到當代情感中的“自我幫助文化”將個人的情感生活和關系問題框定爲個人成長和自我實現的一部分,能否處理好感情關系,似乎也因此成爲一種針對個人的量化標准,因此,越來越多的人去學習如何理性地處理感情問題,促成了“冷親密”現象的盛行。個人成長是如何在金庸筆下的愛情故事裏體現的?這種成長是否以犧牲感情濃度爲代價?

2017年5月18日,江西婺源。遊客化身金庸經典武俠角色,在大鄣山臥龍谷對劍練功。(圖/IC)

六神磊磊 :愛情中有很多機會能讓人成長,不一定要犧牲感情濃度,越在乎一個人,可能會讓這種感受越深刻。

黃蓉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她有兩個重要的成長節點。第一個節點是當她拿著刀威脅要去劃穆念慈的臉,讓穆念慈發誓不再喜歡自己的靖哥哥的時候,穆念慈表現出來的一種坦然,讓黃蓉知道,自己最珍惜的,或許在別人的眼裏不值一提,自己的標准不是世界的標准。第二個節點是當她看到曾經與郭靖有婚約的蒙古公主華筝,這個天之驕女第一次感受到自卑的情緒,那一刻,對黃蓉的整個性格都有所改變。這都是愛情帶給她的。

《新周刊》:金庸對待愛情的態度,在他的創作生涯中呈現出怎樣的趨勢?這種態度是否隨著他對時代的感知産生變化?

六神磊磊 :他的小說裏的愛情有一個軌迹:愛情的重要性、愛情的分量,像是一條抛物線,從很低、很輕微到越來越重要,甚至變成最重要的東西,然後又慢慢地變得不那麽重要,最後變得可有可無。

在早期的《書劍恩仇錄》中,對于陳家洛而言,愛情似乎不值一提,只是一種點綴;到了《射雕英雄傳》,愛情就成了主線;到了《神雕俠侶》,家國大義、江湖恩怨,都要爲愛情讓路,愛情的圓滿成爲了俠客的最高追求;到了《笑傲江湖》,令狐沖和任盈盈都認爲,他們可以不在一起,因爲他們無法爲了愛情而放棄自由的人格,書中推崇的最高價值已經不是愛情,而是個人的自由、人格的完滿、人格的獨立健全和解放;再到《鹿鼎記》,愛情的觀念已經變得很淡泊,成了一種對傳統婚姻和情感關系的調侃和顛覆。

至于原因,首先,金庸在寫法上尋求突破,他明明很擅長寫愛情,可是作爲一個大師,他會放棄自己善用的兵器。第二,他在探尋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想知道怎麽讓武俠小說反映更深刻的人性,然後再一步步地往前走。

運營:鹿子芮;排版:蔣佳宏

原標題:六神磊磊:那些江湖癡情,爲什麽沒被嘲諷爲“戀愛腦”?

本文首發新周刊654期

《絕版金庸:一場漫長的告別》

1 阅读:631
评论列表
  • GGG 4
    2024-03-11 09:17

    一個故事是否豐滿,得看作者入世之功力,通常的人生百態都會有

  • 2024-03-11 00:58

    穆念慈算是戀愛腦吧,遊坦之

  • 2024-03-11 08:20

    標題黨,不舉報感覺對不起王語嫣![笑著哭]

  • 2024-03-11 08:54

    鹿鼎記哪個不是戀愛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