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五條人一起做夢的晚上

新世相 2024-05-16 18:17:15

兩周前,廣州的一個雨天,我們把五條人帶去了一間老舞廳。

哪怕是在廣州,這種歌舞廳也殘存不多了。門票 18 元一位,一天分早場、中午、下午、黃昏場和夜場,黃昏專跳國標,逢周五則爲交誼舞專場,阿姨阿伯踏門而入就像踏回 90 年代,據常客評價,這地方高手蠻多。

阿茂一進門就跟陌生阿姨跳起了舞。阿姨輕輕搭上阿茂的手,裙擺飄飄。

仁科選了四首老歌,穿著人字拖滑太空步。某些時刻他盯著角落沉默不語,據他解釋,是“墮進了記憶的漩渦”。

廣州是五條人記憶濃度最高的城市。二十多年前,阿茂和仁科在廣州當走鬼,共住城中村,城管、小販、賣唱者都是他們的朋友。大家兜比臉幹淨,但日子旺盛極了。

我們一起共創了這支主題片:從舞廳開始聊,聊到大時代總有大事發生,而小人物又在想些什麽小事情呢?

等你聽完他們這支粵語、英語、普通話三語混雜的念白,我想你可以對此産生兩種理解:

五條人在廣州給你講堆積如山的往事,或,2000 年的廣州有多美好,憑什麽好到讓人頻頻回頭。

“夢做不醒的感覺,I know!”

——仁科煞有介事地低語。

“廣州對慢慢做夢的人總是寬容。”

——你能從阿茂的語氣裏感受出某種深情。

在講述那個雨天的詳細細節之前,有必要重提一下五條人最知名的事迹:

一個來自廣東的小衆樂隊,4 年前趿拉著拖鞋上了《樂夏》,人生從此改變了。

臨場換歌,故意找死,燈光舞美統統作廢,就因爲五條人想跟著感覺走。

跟拍導演氣到失語,仁科給他一個擁抱,“沒事,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

反複被淘汰,反複被複活。五條人紅了。

最終的頒獎禮上,他們從褲兜掏出一個紅色塑料袋,把獎杯一把兜走。

直到現在他們也一直強調這個 —— 塑料袋裏裝著自我。

說走就走,說唱就唱,說停就停,野生而沒有限制,熱衷于消解精致和高大上,不愛上價值,格外討厭“堅持”兩個字——“沒有在堅持!就是玩玩看咯。”

他們身上遍布諸多不著調的奇聞轶事,都跟廣州有關:

1、阿茂的故鄉是海豐縣。哥哥在廣州上大學,給他帶打口碟聽。“大學好大好大,就像咱們鎮這麽大。” 那廣州到底有多大?

2、仁科的故鄉是海豐縣。15 歲在貝雕廠上班,在貝殼上畫畫,沒勁。領導要提拔他當小組長,他嚇壞了,決心去個別的地方。

3、他們去廣州做了“走鬼”,就是無牌流動小販。阿茂賣打口碟,仁科賣盜版書。職業路徑是阿茂安排的,因爲不能讓仁科搶自己的生意。

4、2004 年的廣州街頭就像叢林,要具備敏銳的嗅覺,比如城管來抓你的時候。

5、有時城管也能成爲你的朋友。他會問:今天哪張碟賣得好啊?

6、阿茂原本有一個四人樂隊,仁科加入後,從來沒有一起演出過,因爲五個人都是吉他。

7、他們喝酒,亂彈琴,屋子最多住了十個人,有人睡廚房,有人睡天台,仁科是客廳的廳長,有老鼠從他身上爬過去。

8、廣州淩晨四點街頭的大排檔仍然熱鬧,一平方公裏的石牌村內住著五萬多人。他們結識畫家、城管、修理工、流浪歌手、發廊小哥……沒有人感覺自己被生活抛棄了。

9、一個叫阿虎的朋友在樓下對女孩喊,你愛跟我走嗎?你愛跟我走嗎?我就等你一句話。他們把阿虎寫成了歌。阿虎聽完很高興,“他覺得我們把他寫得很癡情,這種感覺很帥。”

10、廣州的樓像筍一樣拔地而起,4 天蓋一層。亞運會開始了,廣州塔封頂了,“這裏發展得太快了,以至于我們都找不到上次見面的地方。”

11、葉三寫道,有粉絲拿專輯過來找他們簽名,阿茂會細心地從側面破開唱片的塑膠封套,撕去窄窄一條,簽好名再將 CD 裝回去。這是走鬼生涯給他留下的印記。

12、有一次仁科接受記者的電話采訪,結果手機自己關機了。“但我已經過了那個 feel 了,也不打算把它打開,就繼續走。”

13、他們說自己需要垃圾桶的聲音,而鼓只能發出鼓的聲音。

總而言之,在廣州生活過的人,大多都挺喜歡五條人。你知道廣州滿大街的野芒果樹嗎?每到春夏之交,樹上就噼裏啪啦往下砸芒果。有時砸中車,有時砸中人,有時可以砸出一個 2000 年的老廣州的隱喻:

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這裏鬧哄哄但從不缺希望,始終無序卻不乏生機,叢林裏有妖怪,但同時必定有寶藏。

那是腳手架搭起的高峰期,喝醉酒的高峰期,聽鮑勃·迪倫的高峰期。有人在畫畫,有人在寫小說,廣州 200 多個城中村裏,四處孕育著小人物的夢和野望。

廣州總讓多情的人回頭。但讓我們回頭的,其實也從不止是廣州。

下面是五條人講述的回憶:

仁科:

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在等待一個舞廳。

阿茂:

終于找到了嗎?

仁科:

終于找到了。

因爲曾幾何時,大概在我 5 到 7 歲之間,我們就 6 歲吧,跟我媽去海豐的那個舞廳,後來變成海城超市。年輕人也是跳交誼舞。

那個時候的年輕人,可能跳到現在就是那個阿姨。

阿茂:

這麽說的話我以前從來沒有去過舞廳了。

仁科:

但你感覺像在舞廳長大的樣子是吧?對吧?

我剛剛選了四首歌。第一首選的《水手》,小時候我爸是開卡拉 OK 的,這首歌就是太經典了,每天晚上都會響起來。

特別是我們那邊普通話不標准,有口音,所以聽了幾百個版本的《水手》。

第二首是板磚樂隊的《歌聲與微笑》,很經典了,相信你們也總有一天會回來跟我一起唱這首歌的。巡演的路上或者演出之前,我都會放一下來助興。

第三首是《蘇州河戀曲》,頂樓的馬戲團的歌。你不覺得《蘇州河戀曲》很適合那個舞廳嗎?

阿茂:

很配,就是很 90 年代的音樂。這首歌一起來的時候,我深深地陷入了沉思。

你低著頭,那裏面提到輕軌路過。而且我們翻唱過這首歌的,一下子就回到了那個時候。

仁科:

最後一首《Go West》,Pet Shop Boys的。在賈樟柯的電影裏,片尾趙濤跳起舞,這首歌就更經典了。

阿茂:

我們那個時候賣打口碟,有這首歌肯定是很好賣的。

仁科:

也是一個大時代歌曲。我隨便選的,但是這四首唱起來像那麽回事。

阿茂:

所以你看淺意識冥冥中還是選對了這四首歌。

仁科:

可能我死了之後我還會再聽,哈哈哈哈。

下地獄的時候,陰曹地府走黃泉路的時候,可能也會放這四首歌。

一直到喝孟婆湯之前,“他說風雨中這點痛——”,一喝就忘了,全部歌詞就忘掉。

阿茂:

我第一次來廣州是 1998 年。

仁科:

你爲什麽 98 年來。

阿茂:

我比你大好幾歲,你那個時候還在讀小學。

我舅舅那個時候他們開車過來的,住在剛才經過的中山紀念堂旁邊。

之後我常去的一個地方就是廣州購書中心,當然不是去買書,是去買唱片買磁帶,正版的十塊錢一盤。

高樓大廈對我來說都不存在,當時真的心思很簡單,就是想去買那個唱片。

仁科:

我第一次來是 2004 年過完春節之後,我坐野雞車來的。

野雞車是我同學哥哥開的,一路上還有變魔術的,我們到中間站的時候他拿撲克牌來玩遊戲,騙走我很多錢。

流浪歌手一路上在那裏唱歌,但是不知道他拿什麽樂器,有點像吉他又不是埃拉爾吉他,8 根弦子,很奇怪。

到了之後,我就在天河客運站叫了一輛摩托車,直接穿過天河北路。

你剛到天河客運站,其實還沒有感受到這個城市的高大上,穿過天河客運站的時候,你感覺一下子就穿越了,一下來到了 2024 年現在接受這個采訪。

那天天河北路有彩虹,剛剛雨過天晴的彩虹。財富廣場那邊有一道。

阿茂:

那豈不是很美。

仁科:

對啊好美。而且那個彩虹是中間的,我們摩托車穿過去。

阿茂:

進入了迪士尼樂園。

仁科:

而且那個時候我自以爲我的粵語很標准,我開始使用我的粵語,結果發現口音還是很濃重。

我要使用一種不一樣的語言,結果開摩托車那個人一直在糾正我發音,那個時候還挺生氣。

但是現在想想他也用心良苦,他怕我的口音被欺負。

一路上穿過天河北路他還在教我粵語,但是教的很多都是播不了的,沒辦法說。

阿茂:

我記得我在那個公車站等你。

仁科:

當時如果時間還可以倒退的話,你也應該是開凱迪拉克或者開拖拉機接我。

阿茂:

很有可能是拖拉機。至少一輛單車吧。

仁科:

你說現在所謂的 City walk 是嗎?我們是鼻祖。

就用這個腳踏遍無數條街。我很喜歡走路,我走過很多。我喜歡一個人半夜去走,我不喜歡邊走邊聊天,因爲也許會不安全。

你能想象的路我幾乎都走過。踏遍每一條街。

阿茂:

你說不喜歡在走路的時候聊天,我喜歡在聊天的時候走路。

仁科:

可能有時候不是你人想去散步,你的大腦想去散步。

所有江邊還有橋底下的路我都知道,還有無名小路。

以前我從石牌橋一條街之隔走到珠江新城,整個珠江新城還在建設之中。

我那個時候全是工地,在工地我也可以走。

阿茂:

你那個時候是工地?我去的時候是農田。

仁科:

現在變成了珠江新城,變成了房價最貴一個地標。

當年我穿著拖鞋踏進工地的時候,我稍稍有一點商業頭腦,就回家召集鄉親父老買地買房。結果那個時候腦子一片空白,想著全是新歌的問題。

仁科:

我經常淋雨,我不喜歡拿雨傘,所以我只能淋雨,我也不喜歡穿雨衣。

阿茂:

曾幾何時,我們拿著一瓶沐浴露上九樓的天台去洗了一個雨澡。

仁科:

對,我們曾經幾個人住在頂樓,那天雨下得很大,其實現在想想很危險,可能會被雷劈的。你正在搓澡刷牙,雷劈死一群人。

阿茂:

我小時候有一次也是下很大雨,我就拿了一根棍子去田裏,耍棍。

我媽以爲我瘋了,就那麽一次,你感覺你就跟那個雨在跳舞,就跟它在一起玩。

當時嚇到他們了,以爲這個孩子可能要送去拜拜神或者給神婆念一下。

仁科:

可能你那個時候真的是被雨神上身,所以拿著一個棍子去耍,雨神是蕭敬騰。

阿茂:

我最懷念華南師範大學斜對面的崗頂購物中心四樓。全部都是正版唱片。每天都去。

那個時候很多外地的樂隊演完出,基本上都會去那個地方,去那裏淘唱片。

仁科:

你沒有去偷東西吧?

阿茂:

沒有,東西倒是真的沒偷。我還真的爲了那個地方去上了班,有生之年以來有上過班的就是那三天,兼職,一天工資是 40 塊錢。

仁科:

那就 120 了,那不少了。那個時候買爛葡萄 1 塊錢一把。八點之後去買。

阿茂:

現在那裏就是另外一個商場。後來沒有去過了,因爲很傷心,就再也沒有上去過了。

仁科:

其實我覺得阿茂是一個適應的典範。周圍千變萬化,他依然淡定。

他非常具體,具體聚焦在一個非常實在的東西。而且他不光說,他現在日常還在買唱片,他沒有停過。

所以就是很統一,他不會陷入那種很虛無的狀態。

阿茂:

你知道這個感覺像什麽?其實這個角落就是舊時光的感覺。

仁科:

廣州其實說真的,這二十年的變化真的非常巨大,以前的農田現在變成商業新區。

我覺得如果非要說唯一不變的,就只有阿茂的心了。

我們在五棵松的演唱會就叫大時代歌舞廳嘛,其實我們一說到大時代總是回望的,你身處這個時代是不知道的。

時代是一種歸納,由每個個體組成。我們身處屬于自己的時代卻不自知。

我們從今天舞廳回憶起我爸開卡拉OK,整個八九十年代的經商潮還有詩歌,八十年代也有新浪潮電影。那我們如果要去定格現在這個時代,肯定要等到潮水退卻以後。

一般是潮水退卻了之後,看誰有沒有被沖走。

阿茂:

潮水退卻的時候,看能不能去撿一些海貨是吧。

仁科:

過去也是一種想象。你能回望但是你不能回到。向前走向後看,像倒車鏡一樣。

你要看倒車鏡的時候,你的車就必須要往前開,因爲它是功能性的,停在那裏看的話,它不是一種必要。

(轉場時,仁科坐在車上,拿起攝像機對准了阿茂)

仁科:

嘿嘿嘿,那個,阿茂,現在問你三個問題。

1+1×6700 等于多少?

阿茂:

等于 6700 + 6700。

仁科:

對啊,答對了。下一個,廣州乘以深圳除以上海加北京等于多少?你看哈,這個有點難啊。

阿茂:

確實,這是高等數學。

等于……等于這座橋。

仁科:

好吧,這個反正也沒有標准答案,隨便了。

第三個問題,阿茂,珠江的水要流多少年,才會全部流掉?

阿茂:

珠江的水嗎?

我覺得,珠江的水是流不完的。

那天下午,阿茂指著仁科腳上的拖鞋對我們說,這鞋已經被仁科穿了 20 多年了。

在廣州,拖鞋是走不爛的。在大時代,人的心也是可以不變的。時代永遠宏偉,但小人物身上發生的小事情,同樣是一件能被劃進“永遠”範疇的東西。

阿珍愛上阿強的夜晚,哈雷彗星時隔 78 年劃過夜空。

小劉在海珠區某舞廳踩爛了一只涼鞋,那天廣州高樓又蓋了一層。

王哥家裏的大貓咪産了一只小貓咪,那天是 2012 年廣爲流傳的世界末日。

三叔倒騰港幣掙了大錢。那個年代大家嘴裏都在說全球化。

舞廳裏的年輕男女跳著跳著變成阿姨和阿伯。

跨世紀的戀人們在珠江邊跨年,後來結婚又離婚。

小夥子的夢想在白天被曬死,又在中年下雨的夜晚死而複生。

來兩根玉米,來張碟,買台全新的雅馬哈琴!

我們明天就走,去紐約,去巴黎,去歐洲看戲,去澳洲釣魚!

時代的風吹到哪兒,哪兒就有人在唱歌。有些人忘詞了,有些人掉拍,有些人唱到一半咳嗽,但沒關系,大事是大事,人在好好活著。

2024 年的廣州,趕路的人和散步的人臉上依然有未變的神色。受不了西服束縛的人,腳上依然踩著人字拖。

無序、希望、生機,我們不知道未來是什麽,但也許一切盡在掌握之中。想到這裏其實有點感動——時間並非不朽之物,時代再宏偉,也是小人物一天一天在活。

時代的河流流過萬物前,先流過堅硬的身體。

讓我們頻繁回頭的,始終不止是廣州。

策劃:袁燦爛、宋

撰稿:宋

文章部分資料來源:人物《在廣州,和五條人喝酒》;剝洋蔥《五條人專訪》;五條人《炒螺明與五條人: 廣州街霸往事》;新視覺《海豐來的五條人》;一條《五條人:這個時代最值得聽的廣東歌》;民謠故事《專訪五條人:愛情在發廊裏撒謊,音樂在石牌橋成精》;嘉人《五條人:夢與現實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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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我們終將改變潮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