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孔廟到農講所|賈未舟

陪讀時間 2024-04-23 19:49:49

站在農講所通往大成殿的甬道上,有一種時空特別輪回的感覺。這座曾是廣州象征文化宗教的孔廟,但現在這裏是標志著革命和運動的“農講所”。

孔廟者,其一是廟,其一是學,其一是廟與學背後的政。廟者,祀孔,廟以崇先聖,學者,習儒,學以明人倫,政者,正也,禮制行天下。自北朝始,文廟學宮遍置天下,廟學不分,廟學合一。明代士大夫程徐言,孔子以道設教,天下祀之,非祀其人,祀其教也,祀其道也。千百年來,各郡縣設置孔廟,是文治、教化的聖殿。今天,在廣州,從擁擠、逼仄的很具現代感的路名——中山四路向北看去,建于明洪武三年的花崗岩雕琢的孔廟牌坊上沒有了“棂星門”三字,上有周恩來手書:毛澤東同志主辦農民運動講習所舊址。這裏不再有天靈星的垂照,這裏已經是革命與運動的舊址。代表革命和運動的農講所的外圍,則是密密麻麻的現代高樓,現代文明俯視著它。還沒踏進牌坊,還沒進入孔廟,或者說農講所,內心就被這三種主義——傳統、革命、現代——糾纏著。

入牌坊後,已不見兩側的肅容門。半月形泮池水泛綠藻,石砌的拱橋上的摺痕幾被磨平,六百年來,多少士子懷揣光宗耀祖或者說治平大計,邁過這象征著地方官學的泮池。泮池前是長長的花崗岩甬道,甬道的盡頭就是大成門,大成門上有一匾額,金字藍底,上書:番禺學宮。如果不進大成門,會恍惚有一種錯覺,這裏還是孔廟,這裏還是六百年的學宮,這裏還沒有革命和運動,這裏還沒有政治與主義,如果不是看見甬道種滿萬年青的兩側臨時搭起的領袖的巨幅標語的話。但事實上,那些標語就在“番禺學宮”匾額的兩側。站在院子中央,向四周望去,整個建築群黃瓦朱牆,院落重重,嚴緊規整,疏朗自然,天、地、物,和諧一體,極具中國古建築特色。

進入大成門,有用木條釘成的兩個房間,左側是警衛室,右側是教務所。一些教員和學生的石蠟像杵在那裏,再現的是上世紀20年代“講習所”的講習情形。大成門兩側原來的孔廟的更衣所,左側已經辟爲小型圖書館,右側則改爲毛澤東的辦公室。辦公室前立有青年毛澤東的頭像,一進大成門右望就可以看到,四平方大小的房間裏有楊開慧和兩個孩子的蠟像。那個時候的毛澤東,已經是毛委員,同時是國民黨宣傳部代理部長,眉間凝邃,氣宇軒昂,胸有成竹,一時無兩。不到三十歲的毛委員,以國民黨名義,在前五屆基礎上,主辦第六屆農民運動講習班。他似乎已經找到中國革命的命門與妙方。

大成門和大成殿之間,是一個草木蔥郁帶有東西庑廊的四方院落,木棉俊肅、菩提蒼遒,這個時候能感受到中國古代建築那種中貫軸線,左右對稱的美學。整個院落在古代應該就是祭孔時樂舞歌頌的地方。孔子在《論語》中斥魯國三家僭越禮制“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孔子死後,“素位而王”,以至成爲登峰造極的“大成至聖文宣王”,後人制禮作樂,八佾舞韶,追遠孔子,不知孔子在天,爲自己“被僭越”作何感想。六百年後二十世紀初,中華塗炭,曾經的樂舞之地,則充滿了革命志士“既講又習”的“殺伐之聲”。孔子不喜“武樂”,曰其盡善不盡美,正是由于“武樂”之中有“殺伐之聲”,有違和之感。如今在大成殿前,可以想像曾經的“農講所”學員們殺伐陣陣,或許那位一輩子講究“仁道”“不喜殺伐之聲”的“大成至聖文宣王”也只能莞爾。那個革命的年代,誰還顧得上老夫子的矯情。

兩側的庑廊,講習所期間是教員和學員的宿舍,現在是農民運動講習的曆史文物和史迹陳列,足顯當時的艱辛、真誠和理想,但是,和古色古香的建築風格也實在不太協調。從庑廊外的走廊快速走過,掃視而過那些革命的遺物與遺迹,那些曾經在革命史教科書中背誦過的曆史和口號,就在眼前,當它們真實地展現出來時候,盡管革命時代早已經是過往雲煙,可是仍不自覺心生和鳴之感。只是當透過花雕繡門看到這些,感覺有點怪。

大成門甬道的盡頭就是花崗石台基上擡梁鬥拱的大成殿。大成殿黃瓦朱牆,九脊重檐,雕梁畫棟,八鬥藻井,飾以金龍和玺彩圖,雙重飛檐正中豎立匾額上是“大成殿”字樣。北宋徽宗年間取《孟子》中對孔子的贊譽“孔子之集大成”,而命孔廟祭祀聖殿爲“大成殿”,但是這裏現在已經不再是主祀孔子的文化、宗教聖地了,革命的群情激奮代替了文化宗教的凝重肅穆,殿內一切祭祀遺物已經被清理幹淨,代以革命年代特有的簡樸桌椅和宣傳畫。講習所期間,這裏是講習所課堂,古時的頌揚緬懷之聲、士子誦經進講之音,以及革命志士慷慨激昂的口號,相互交織著,缭繞在雕欄畫棟間,偌大的大成殿內,曆史顯得幽眇而無解。

沿著大成殿兩側的通道走過,還有一個小一點的院落,院落的最北面就是崇聖殿。聖,在中國文化中是介乎天與人之間的存在,中國儒家知識分子的人格理想,人希賢、賢希聖、聖希天,就是此意。中國文化裏沒有一神教那種完全超越意義上的“神”,“神”即“聖”,“聖”即“神”。崇聖殿有四配、十二哲從祀。就像殿前匾額不再有,殿內也沒有了中國曆史上那些古聖先賢的牌位。在講習所期間,這裏的正間是飯堂,東間是軍事訓練部。

從牌坊、泮池、大成門、大成殿直到崇聖殿是孔廟的中路建築,兩側還有右路建築和左路建築。右路建築僅存頭門和部分石板路,左路建築尚存頭門、八桂儒林門、明倫堂、光霁門和石板路。這些年,紀念館因應時勢,整修了左路建築,尤其是明倫堂和光霁門,並設置了孔子塑像,塑像上方有匾額“萬世師表”。把以前安坐于孔廟中心大成殿前的孔子塑像移置于左路建築,把“至聖先師文宣王”的谥號換爲“萬世師表”,這代表了一個新的時代對孔子的評價和理解,也喻示著孔子在這個時代的地位。孔子本來就是一個落魄貴族,不成功的政治流亡者,但是卻是那個時代最偉大的教師和學者,教師和學者最符合孔子的行狀和角色,至于曆代疊加的追谥,乃至于素王、教主,實在是政治和時勢的擡舉,如果不是曆史的誤會的話。這些年來,農講所舍去了祭孔這種事,越來越開始承擔了孔廟中古代文化教化的功能,每年都會有一些小學生被組織來進行“開筆”禮儀,以及一些青年人的成人禮。當他們穿上漢服,拜谒孔子的時候,內心一定不會太像置于其中的我一樣太過糾結,因爲革命、傳統、現代這三者,在他們年輕的生命裏,還不至于像我這個年紀的人那樣太過沖突。

從洪武三年1370年開始的孔廟,在1926年變成了惠愛路的“農講所”,到1953年變成了中山四路的“農講所”,然後又被二十一世紀周遭的現代高樓所俯視。革命革了傳統的命,如同農講所代替了孔廟,而如今,革命本身又成了被現代文化所革命的對象,曆史,就是這樣吊詭。或許,應該感謝1953年的這種轉變,否則狂飙突進的文革時代的小將們早就把它給砸個稀巴爛,早就扔到曆史的垃圾堆裏去了,就像廣州另外的兩座孔廟——南海學宮、廣府學宮的命運一樣。

作者簡介

賈未舟,1971年生,河南林縣人,廣東財經大學副教授,哲學博士。研究方向:中國思想史。出版多部哲學和文學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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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品味文字之美,靜享生活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