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裏竟可以“穿越”到商朝

中國新聞周刊 2024-03-16 19:36:28

“商邑翼翼,四方之極。”“邦畿千裏,維民所止,肇域彼四海。”《詩經·商頌》曾描繪過殷商都城的富麗堂皇和它繁盛的城市文明。百年前,考古學家董作賓在安陽市西北郊小屯村的第一鏟土,將這個一直籠罩在傳說與神話中的王朝變爲信史。隔著三千年時光,那些突然崛起的巨大城市、規模龐大卻用途不詳的倉儲設施曾讓考古學者迷惑,商人們到底過著什麽樣的生活?隨著一代又一代人接力,更多文物出土,商的面貌漸漸清晰。

今年2月26日,面積達2.2萬平方米的殷墟博物館新館對公衆開放。作爲遺址類博物館,新館的展陳不再是單個文物展示,更多爲成組器物的全方位表達,無論是尋常人家一個裝滿谷物的陶罐,還是王後婦好的500件骨簪,一處合葬的家族墓穴或是一座宏偉的城址,都是被土地掩埋了的無數人間喜怒哀樂。相對修建于2005年展廳面積1500平方米的老館,新館不但展示了更多文物,也承載了近20年來新一代學者的思考和他們對于商文明的理解與領悟。

殷墟博物館外景。攝影/曲海慶

都邑重現

一切變化都發生得自然而然。在殷墟已經工作25年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安陽工作站副站長何毓靈經曆了新舊兩個博物館的策劃籌建全過程,在他看來,無論是源源不斷的出土文物需要陳列的新需求,還是當代年輕人與博物館新的互動模式,又或者是呈現考古人對商文明認識的更新,老館都顯得有些落伍了。

2006年,殷墟博物館老館對公衆開放時,位于殷墟保護區東北部、與殷墟略有重疊的洹北商城才剛被列入殷墟遺址組成部分。在此之前,商代只劃分爲早商和晚商的觀點爲國內外學術界絕大多數學者接受。而洹北商城的發現,填補了以鄭州二裏岡爲代表的早商文化和以殷墟爲代表的晚商文化之間的時間缺環。

很快,對洹北商城的挖掘和研究就取得了進展。2007年,洹北商城宮城牆遺迹被發現,2015到2022年,在洹北商城發現了鑄銅、制骨、制陶的大型作坊區,這些發現都填補了商代中期考古學研究的空白。

商代的早期城市,鄭州商城有高大的城牆,偃師商城城牆也相當清楚,但迄今爲止,殷墟還沒有像其他都城那樣發現城牆,殷墟36平方公裏的範圍,仍然只是保守的估計。那麽,洹北商城有沒有城牆?

2023年開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又對洹北商城進行了重新發掘,重點對洹北商城東、西“郭城”進行了考古發掘,基本確認“郭城”由城壕構成,以往推斷的夯土城牆基槽實際爲壕溝。考古勘探還發現不同時期的道路遺迹穿過城壕,有助于進一步認識洹北商城城市布局。殷墟時期的大型祭祀溝疊壓在洹北商城的城壕之上,表明晚商時期該區域功能已發生變化,是中晚商時期聚落功能演變的生動例證。

如果說,洹北商城剛發現時,對于商中期的存在學術界還存在爭議,經過二十幾年的發掘和研究,大量實物資料和地層關系已經成爲確鑿證據,證實了早商和晚商之間存在著中商都城。今天,商的編年框架分爲早商、中商和晚商,已經基本成爲共識。

此時,殷墟的城市布局也更加清晰。2016年,在距殷墟宮殿區直線距離10公裏處,新發現面積達100萬平方米的辛店遺址。一個以“戈”爲名的古老氏族在這裏生活,主要從事青銅鑄造,死後也埋葬于此。這裏可以說是商代的“重工業基地”。

何毓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手工業作坊布局是都邑布局的核心要件,綜合分析殷墟曆年來發現的鑄銅、制骨、制玉、制陶等作坊,發現這些作坊相對集中分布在一定區域內,大體可以分爲東、西、南、北四個“工業園區”,這些作坊集中分布有利于技術的傳承與管理。

2021年,又發現陶家營遺址,位于洹北商城以北約4公裏,面積近20萬平方米。陶家營、辛店等遺址如同不同等級的“衛星城”拱衛著殷墟,它們的發現大大突破了傳統認知的殷墟範圍,這個包含著衆多“衛星城”的更大範圍的殷墟,興許才是甲骨文、金文中的“大邑商”。

“商代晚期都城通過至少3條寬15~20米的東西大道和兩條寬20米的南北大道聯系在一起。”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原站長、南方科技大學講席教授唐際根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商王還組織人力,修浚了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兩公裏以上的寬大水渠,將洹河之水引入都邑腹地。水渠在下遊分岔出多條支流,需要水源的鑄銅、制陶、制骨作坊依渠而建。都邑內的居民點,以家族爲單位散布其間”。

大到城市的水網、路網、宮殿宗廟區的大型池苑,小到村落裏居民房子的分布、排汙系統,甚至居民點內部小的道路,都已經被考古人陸續厘清。

2021年,爲了尋找殷墟宮殿區到王陵的道路,摸清王陵的布局,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隊在殷墟商王陵及周邊區域新勘探發現兩道圍溝及460余座祭祀坑,這些發現改變了對商王陵園格局的認知,也將推動對商代陵墓制度乃至于商文化、商史的研究,被評爲202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唐際根感慨,正是在考古中不斷發現的新資料使考古學界對殷墟的研究更加深入,如今在新館中,才能使用很多新的形式給大家講故事,讓很多三千年前的人物更加活化了起來。

子何人哉——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特展中甲骨文特展。攝影/曲海慶

“生病了,還要不要去上學”

在主要以青銅器、玉器廳、甲骨等按材質分區的舊館裏,對人物的呈現並不多。新館中,“子何人哉——殷墟花園莊東地甲骨特展”和“長從何來——殷墟花園莊東地亞長墓專題展”,讓人們得以結識兩位3000年前的商人——名爲“子”的商朝小王子和商代鐵血將軍亞長。

在“子”的占蔔蔔辭裏,既有祭祀、田獵這些殷商王族的日常事項,也包括入學、樂舞、禦馬等個人生活的細節。占蔔記載,商王武丁對“子”格外看重,不但賞賜,還去觀看他的舞蹈表演。因爲這些頻繁且親密的接觸,不少專家推斷“子”可能是商王武丁和王後婦好的孩子, 亦即古代典籍中所記的“孝己”。

即便貴爲王子,他上學同樣需要遵循學校的規範要求。“子其疫,弜往學”,大意爲“生病了,還要不要去上學”,這個編號爲“H3:553”的刻辭蔔甲可以說是3000年前的請假條了。有網友戲言,“原來古人和我有著一樣的疑問”。

這些龜甲和獸骨上記載的“王子日記”,發現于1991年,在殷墟花園莊東地一處窖藏坑內。當時出土的1583版甲骨中,689版契刻有2250余條商王武丁時期的占蔔記錄,而問蔔者被尊稱爲“子”。這次發掘,不僅被評爲當年的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也讓這位“子”從漫漶的曆史中走了出來。

編號2172的屯南甲骨。攝影/曲海慶

“長從何來”展廳集中展示了從亞長墓出土的一系列器物,亞長墓也就是殷墟花園莊東地54號墓,這裏出土的青銅器、玉器在殷墟博物館老館裏一直擺放在重要的位置,曾登上《國家寶藏》節目的牛尊就出自此墓。

何毓靈對這座大墓有特殊的感情,這是他參加工作後參與挖掘的第一個項目,他至今都記得,那是2000年12月中旬的一個清早,一位花園莊村村民匆匆來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敲開工作站負責人的門——報告距離工作站不足十分鍾路程的花園莊村東頭可能存在盜墓活動。那年,何毓靈剛剛碩士畢業到安陽工作站不久。

發現54號墓後,考古隊原本打算等到春天土地解凍再工作,盜墓者一來,把他們嚇壞了,急忙開始清理大墓。和婦好墓一樣,54號大墓口上方的“享堂”騙過了盜墓者,讓他們以爲這不過是一個古代建築遺迹,客觀上保護了大墓完整。打開墓室後,裏面的景象讓考古隊員們驚呆了,珍貴的文物遍地都是,青銅戈、青銅矛、青銅钺……青銅钺是權力的象征,1976年發現的王後婦好墓出土了4件青銅钺,而這座墓出土了7件青銅钺。

更難得的是,隨著對古墓的不斷探索,墓主人的屍骸出土了。商周時期的墓葬裏多有青銅器大件,導致了墓室面積大,從而氧氣充足,屍骸難以保存。青銅器氧化後,很容易把周圍的土壤酸化,也不利于對屍骸存留,因此商朝大墓幾乎挖不出屍骨。

從出土的青銅兵器考證,墓主人名叫“亞長”,是一名35歲身高1.7米的男性。“亞”是商代時武將的稱呼,“長”則作爲家族姓氏,通過“锶同位素”檢測等方法,推測出亞長很有可能是一位“異鄉人”,因此考古界推斷他大概是一個來自“長”族在殷商帶兵打仗的將軍。他的身體上總共有7處砍砸傷,其中6處都集中在身體左側,他死亡的原因可能由一個銅矛貫穿盆骨,最後導致了動脈失血而亡,這位將軍最終戰死沙場。

何毓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宮殿區裏只有王族,但亞長是“長”族,他不應該葬在王族的地方,當年在挖掘大墓時自己曾經想象,當時的商王應該是非常器重他,喜歡他,但是無奈他戰死了,商王一定參加了他的葬禮。考古學常常給人見物不見人的印象,新館的策展,何毓靈希望通過文物來講故事,講述亞長在戰場上的鐵血,也講述他生活中的日常。

“亞址”銅方尊。圖/受訪者提供

“長從何來”專題展裏不僅有他使用過的兵器,還有不少他生活中的煙火氣,例如一件石質三孔調色器,三個孔裏面可以放置不同顔色。商時期多見銅質調色器和陶質調色器,石質調色器比較少見。也許,這位亞長將軍不僅擅長打仗,在生活裏,還是一個有情趣的人。

博物館裏,外行看寶貝,內行看成組成套文物所說明的問題,但不意味著考古學者沒有自己的偏愛。何毓靈就很喜歡《國家寶藏》節目曾報道過的亞長牛尊。這是殷墟發現的唯一一件牛形青銅尊,通體遍飾神性動物紋樣,無論藝術價值還是工藝技術,都屬商代青銅器中的精品。

亞長墓裏,還出土了一件頗具神秘色彩的文物——青銅手。起初,專家們推測這可能是史上最早的假肢,亞長常年征戰戰場,受傷斷骨是常有的事,會不會這是他某只手的替代品?可惜除了頭骨、盆骨以及一點四肢骨幹,由于年代久遠,亞長遺骨的其他部分早已變成粉末,無從判斷。也有人推測可能是權杖的一部分,或是祭祀用的禮器,還有可能是最古早的“癢癢撓”……由于銅手是目前出土的唯一一件手型器,其用途至今沒有定論。也許考古就是如此,想要解決一個問題,卻也引出更多問題,遠古的文明一面變得漸漸清晰,一面又顯示出更多的複雜與神秘。

講故事的底氣

主動與遊客走近、重視與公衆的溝通、“曲高”卻不再“和寡”是最近幾年考古圈和博物館界發生的顯著變化。考古學和文物不該待在象牙塔裏,幾乎成爲新一代考古人的共識。唐際根能理解老一輩考古人的“高冷”和謹慎,他們不是沒有意識到考古通俗化的重要性,但當資料有限,“想講故事也講不出來”,今天考古人的自信還是來自研究資料的增加和深入。

學科的發展不僅僅在于考古,201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所出版了11卷本《商代史》,當代曆史學者對大量甲骨文和考古新材料有了創造性研究和前瞻性回答。唐際根覺得,學科之間的互相促進,使自己和同行們對商王朝生活的細節了解得更加深入,而時代的發展和人們對考古領域的空前熱情,也倒逼著考古人,必須走向大衆。

殷墟博物館新館開館,唐際根給大衆帶來的禮物是和數字創意技術團隊合作,讓婦好“活了過來”。穿越三千年時光,她和今天的年輕人聊得不亦樂乎:商朝人也“卷”嗎?作爲大商的“六邊形戰士”“寶藏女孩”,你對于年輕人執著于“上岸”怎麽看?商王武丁把對你的愛留在了占蔔的龜甲上,讓後世吃飽了狗糧,擁有如此純愛老公,能不能對當下母胎solo的年輕人提一些戀愛建議?無論問題多刁鑽,數智人婦好都答得上來。

上圖:“亞長”牛尊。下圖:“亞長”銅觥。右圖:“亞長”銅手形器。圖/受訪者提供

1976年,婦好墓正是由唐際根的碩士導師、新中國第一代考古人鄭振香發現並主持下發掘的,這位三千年前的商代王後可以說是迄今爲止最生動且最具傳奇色彩的商代人物。她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位女將軍,率兵東征西戰,最多的一次,竟帶兵13000多人,不少男性將軍都屬她領導,這也是甲骨文記載的戰爭中動用人數最多的一次戰鬥。她還是商朝大祭司,多次受命主持祭天、祭先祖、祭神泉,掌握著商王朝的祭祀占蔔之典,是名副其實最高祭司。她也是商王武丁的妻子,爲武丁育有兩女一子,婦好去世後,武丁數次于蔔辭中詢問她在另一個世界是否安好,占蔔的龜甲上的“情話”一共出現了200余次。無論以何種標尺來衡量,婦好大約都是名副其實的人生贏家。

她也是一個愛自己愛生活的女性。婦好墓中,出土了500多枚骨簪,其中300多枚是漂亮的各式鳥頭型簪,28支玉簪,還有骨梳、玉梳和銅鏡。婦好或許還喜歡做飯,她的墓葬裏有很多炊煮器。她一定也喜歡收藏,隨葬品中有後石家河文化的玉鳳、紅山文化的勾形玉佩、大汶口文化的玉璇玑等,這都是商時期的“古董”。

唐際根至今記得有一次和考古學家張光直聊天,張光直調侃說:“也許若幹年後,我們的考古學家能發明一種藥水。發現墓葬後,把藥水往墓裏的人骨架上一灑,那個人就站起來了。”

可以說,每一代考古人都想找到一個“活生生”的古人。聽起來天馬行空的心願,隨著婦好墓的發現與研究,卻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滿足。“她有甲骨記錄,又發現了墓葬,婦好的資料已經相當完備,她是一個有業績、有地位、有故事且有血有肉非常生動的一個人。”唐際根說。如果從文化遺産活化的IP選取角度看,他覺得婦好是殷墟最優質的IP。

當“大邑商”繁榮于黃河流域,非洲北部正值埃及新王國時期,孕育出了古埃及第十九王朝第三位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埃及法老阿肯納頓的王後納芙蒂蒂這樣赫赫有名的人物;兩河流域進入後巴比倫時代,加喜特王朝的卡什提裏亞什四世有百余部相關經濟文獻傳世至今;希臘半島那時進入邁錫尼文明,有知名的阿伽門農。唐際根感慨,多個地區文明都不但有各自的代表性遺址,還保留有作爲文明創造者的代表人物形象。商代的代表性遺址殷墟還缺乏這樣的人物,他覺得婦好可以彌補這一缺憾,她是完全有實力與納芙蒂蒂對話的人物。

數智人婦好。圖/受訪者提供

爲了“複活”婦好,唐際根帶著團隊進行了3年科研攻關,依托殷墟的考古挖掘及文物研究,從服裝、配飾到長相、氣質,利用數字技術有依有據地複原。例如,在翻譯大量甲骨文和文獻記載後,唐際根發現商王朝的人喜白,白衣是在大事和喜事時穿戴的禮服,因此選擇白色作爲婦好服裝的主色,服裝的樣式和紋飾來自幾十件商代石雕、玉雕以及出土青銅器上所雕的各類絲綢、紡織品痕迹。根據商朝玉器人雕的鼻頭外觀,最終給婦好設計了高鼻梁大鼻頭的形象,帶過兵、打過仗、見過大世面的婦好,必然從容、淡定,有一雙智慧的眼睛。

現在的婦好還只是1.0版本,唐際根剛剛脫稿一部40萬字的商王朝專著,未來,他計劃把這本書裝進“婦好”腦子裏,讓婦好有知識,有曆史記憶,成爲能詳細講商代故事的人。

殷墟的發現純屬偶然。在相當一段時間,商王朝是否存在過,一直受到許多學者的質疑。因爲曆史文獻中有關商的記載,僅見于《尚書》《詩經》《史記》等典籍,且均很簡略。上世紀20年代,時局動蕩,亂世無常,從哈佛歸來的李濟等第一代考古人艱難地向三千年前眺望。如果說前輩考古人的成就是“挖”出了一個商王朝,那麽,在新一代考古人手上,就是通過這座沉寂了3000多年的商代帝都,讓商代活起來。隨著殷墟研究的課題不斷拓展,從殷墟文化分期到環境;從人種、人口、家族組織到建築業、手工業;從農業到埋藏制度、祭祀制度;從文字到藝術以及晚商社會性質等等,都已經有所突破。殷墟博物館新館,就是讓商代活起來的嶄新載體。

如果說這樣一座博物館對于我們還有什麽意義,也許可以聽聽德國考古學家策拉姆的一段話:我們需要了解過去的5000年,以便掌握未來的100年。人類假如想要看到自己的渺小,無須仰視繁星密布的蒼穹,只要看一看在我們之前就存在過、繁榮過而且已經消逝了的古代文明就足夠了。

發于2024.3.18總第113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在這座博物館裏,“穿越”到商朝

記者:李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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