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的真正地主,是手機廠商

師天浩 2024-04-30 10:01:02

租佃制,一種在封建社會廣泛存在的土地使用和農業經營制度。地主將土地出租給農戶,即佃戶耕種,並收取實物或貨幣作爲租金。

作爲誕生自舊社會的生産關系,租佃制毫無疑問是一種殘酷的剝削形式。

然而隨著曆史的一聲詭異回響,這原本已經消亡的封建制度,在最能代表信息技術革命的互聯網行業,複活了。

這次它叫:渠道分成。

分成?吸血!

在我國,租佃制的出現最早可追溯至戰國時期,在漢代大規模出現,綿延兩千五百年,直至解放後被終結。在西方,羅馬帝國初期也形成了具備類似性質的制度,隸農制(coloni);在中世紀封建制度形成後,極具歐洲特色的各式租佃制不斷湧現,例如法國北部的Métayage,意大利中部的mezzadria,拜占庭的Paroikoi等。

國外的類似名詞雖也譯作“租佃”或“佃農”,但在制度上有諸多不同,類似用五等爵翻譯歐洲爵位,對應關系其實並不准確。

對半均分是很常見的地租率 。《漢書·食貨志》記載:“或耕豪民之田,見稅什五”;歐洲情況也大致類似,比如mezzadria就有一分爲二的意思。至于更殘酷的三七、二八甚至一九,也很常見。根據《萊陽市志》,1943年,萊陽縣地租率多數爲40%,在全國就算比較輕的。

看著這樣的分配比例,很難不覺得“蘋果稅”與“安卓稅”頗有點“古風猶存”的意思。

IOS平台抽傭30%也算人盡皆知,但可能不是所有人都清楚,這種分成機制不是只對付費軟件或遊戲內購生效,它覆蓋所有“基于蘋果提供的應用內購買(IAP, In-App Purchase)服務的APP”。

翻譯成人話就是,但凡你通過IOS支付通道花錢了,蘋果就會抽走30%,這也包括絕大部分形式的增值服務(某些情況會降至15%)。

這就是爲什麽有時候同一App在蘋果和安卓上的訂閱服務價格不同,以及很多內容創作者特意強調不要在IOS端打賞的原因。

至于安卓,國外通常是統一的30%,特殊情況只低不高。到了國內情況就複雜多了,各手機廠商內置的應用商店、第三方平台,都有自己的一套標准。

比如華爲的應用商店抽成基本在除了教育類應用低10%,各方面基本都與蘋果差不多——除了遊戲內購是“見稅什五”:硬邦邦的50% : 50%。

這並非個例。五五開是目前安卓渠道針對遊戲這頭肥羊的普遍標准,不過和蘋果的區別是能談,關于這一點暫且按下不表。

據說在早期,安卓平台還有渠道拿七,乃至九的離譜案例——哪怕是奴隸制社會發展出來的隸農制,地主最多也就拿九分之八。

要知道,渠道抽成是基于流水的,可不管你的開發成本是多少。這無疑給應用程序開發者,尤其是中小開發者帶來了極爲沉重的經濟負擔。

對開發者而言,即使沒有任何額外費用,每1元的成本,在IOS上要賺回1.45元才能回本,在安卓上則是2元,難度直接翻倍。現實中,發行商以及各類雜項支出的存在,會讓這個難度進一步提高。

依賴數字平台的藝術家和創作者也一樣。想想吧,你打賞了中意的抖音主播100塊,有30塊直接就進了蘋果的口袋,抖音都無權染指。假設主播與抖音五五分賬,那實際上雙方拿到的也都只比渠道多一點點,考慮到公會之類機構的存在,最後每一方落到手裏的可能都比蘋果少——但蘋果可什麽活兒都沒幹。

當年教會的什一稅也只抽十分之一,中世紀早期就被叫黑暗時代了(Dark Ages),渠道商這揮揮手拿走30%的力度,不得叫“最黑暗時代(The Darkest Ages)”?

別說是普通從業者,愛奇藝、騰訊視頻這些大平台也頂不住這麽抽血。

就拿愛奇藝來說,2023年會員服務收入總計203億,假設其中20%來自IOS,哪怕按照最低的15%抽成計算,僅這一個渠道就要被吸走6億多元,都夠愛奇藝再拍兩部《仙劍四》了。更何況我這這個計算方法相當粗糙,真實情況只多不少。

現在你明白爲啥訂閱費用越來越貴,可平台還是很難掙到錢了吧?

對于用戶嘛,就還是資本主義老一套,承擔一部分抽成帶來的額外成本吧。

不得不說,渠道分成的商業模式,簡直比租佃制還完美——用戶支付一塊錢,渠道就抽三到五毛,風險全都開發者承擔,而且和耕種土地不一樣,一個應用流水不高不要緊,有高的就行,連時空上的局限性都沒有。

這種可持續性的竭澤而漁,顯然談不上健康。

生意做到勢同水火

古今中外,封建王朝的滅亡總是與土地制度有很大關系。明朝自建立起就有根本性缺陷的土地制度,導致了貫穿國祚始終的社會動蕩;東羅馬帝國普遍的土地兼並造成大量自耕農淪落爲依附農,摧毀了帝國的稅源和兵源。

目前的分成模式,也確實讓開發商和渠道方勢同水火,近年來扯頭花的戲碼頻頻上演。

微信早在2017年,就因爲分成問題暫時關閉過IOS上的打賞功能。

Netflix和Spotify,甚至直接切斷了ios端的支付通道,從而將付費用戶引導至網頁端,繞開蘋果稅。

遊戲行業更是戰火紛飛。

2020年,Epic率先嘗試著在《堡壘之夜》提供第三方支付,遊戲被震怒的蘋果直接下架,于是雙方展開了持續至今,從社交媒體到美國法院的全線交火。就在今年3月份初,Epic再次提起相關訴訟,蘋果則順手又封Epic的iOS開發者帳號,看架勢打算既分高下,也決生死。

《原神》的開發商米哈遊也啓動過與渠道商的一場大戰。

在遊戲發布時,米哈遊就因分成問題,拒絕登錄國內的渠道服,直到2021年在談判上取得突破後,才陸續登陸小米、騰訊等應用商店,采用三七分賬。

丁磊則在財報電話會上對渠道分成比例大加批判,直言現狀對産業生態非常不利。網易旗下的《全明星街球派對》更是發表檄文,稱要將原本會被渠道分走的15億返利給所有玩家,典型的將矛盾完全公開化。

當下手遊開發商普遍開發PC客戶端,也是爲了繞過抽成。

在經過一輪又一輪的博弈後,如今的渠道方已經相對降低了身段,主動調降了流水大戶的抽成比例,算是有了些階段性成果。

但能談不一定全是好事,這意味著規則更加“叢林化”,變成了全看誰強勢,這可能會加速形成強者愈強的排斥性環境,而且給了渠道方不全盤調降分成比例的借口。

像米哈遊這種頭部廠商當然有資本談個好結果,可中小開發者和渠道方的地位就差很多了,不具備這樣的議價能力。

不只是遊戲,有增值服務的應用面臨的困境更甚,且因爲它們的流水通常更低,話語權可能更弱。

且中小開發者的分發能力顯然無法跟大廠相提並論,産品競爭力也做不到那麽頂尖。大廠如果談崩了還能直接掀桌子,可高度依賴渠道商的中小開發者,除了躺平認抽外,別無選擇。

從曆史上看,當封建王朝的稅源逐漸崩潰時,往往會選擇更加殘酷的壓榨自耕農,進一步加速自耕農的破産。

如果渠道商也想從中小開發者身上補足頭部缺失的份額……那畫面我都不敢看。

只能說在現行的模式下,中小開發者的生存環境十分惡劣。但基層開發者的多寡,才是決定整個行業生態健康與否,以及創新能力和可持續性的關鍵。

工信部數據顯示,2018年-2023年7月底,國內市場的活躍APP數量從449萬款下跌到261萬款,四年多減少了42%,情況已經不太樂觀。

更何況,開發者和渠道鬧矛盾,最受傷的還是用戶。

舉個不太恰當的例子,暴雪和網易鬧分手又複合,看起來很熱鬧也很滑稽。對玩家而言,價值幾個億的糾紛不容易共情,可真金白銀花錢買的遊戲,是真打不開了。

目前國內的渠道服普遍和官服數據不互通,這導致用戶就像封建時代的農戶一樣,被人身依附關系限制在了渠道服(土地)之上,畢竟真金白銀氪出來的賬號不能說扔就扔,有些時候賬號價值可能比硬件設備都高,手機都不好換。

更糟糕的是,渠道服不一定參與所有線上活動,甚至有時候軟件版本還會落後于官服,已經是徹徹底底的區別對待。

一旦渠道服因爲某些原因,比如分成問題而關閉,有官服接手就還有機會撈回賬號,可如果沒有,用戶就真成數字流民了。

大多時候,這種苦一苦用戶的罵名,基本還要廠商來背。

壟斷數字土地

開發者與渠道方的不平等關系,很大程度上是因爲渠道方,尤其是硬件廠商圍繞自家的生態,建立起了一定程度的壟斷,就像地主集團壟斷了土地一樣。

這一點在生態非常封閉的IOS尤爲明顯,對于絕大部分廠商幾乎不存在開發一個IOS版APP,卻能避開蘋果渠道抽成的可能。

Epic試過來硬的,可惜沒成功。

這其實就是一種壟斷,開發者又沒有其他渠道可用,“不樂意被蘋果抽成可以不上IOS”這不叫選擇,現實是你上IOS的姿勢蘋果不喜歡,它都可以下架你的應用。

安卓生態雖然沒有蘋果那麽封閉,但國內的安卓渠道商山頭林立,碎得跟神聖羅馬帝國一樣,給廠商帶來了很大的麻煩。

(哈布斯堡王朝時期神聖羅馬帝國版圖)

最典型的就是,由于溝通工作太繁重,開發商需要專門設置渠道經理這樣一個職位,來與各渠道一一就分成等具體事宜進行談判,並在之後維持合作關系。

如果能像海外市場一樣實現標准統一,別再搞一事一議,至少企業能減少精力的虛耗,而且更加“制度化”、“標准化”的市場,無疑有利長期發展。

雖然安卓有官服渠道可以躲避“過路費”,但通過官網下載apk自行安裝本身也有門檻。更何況對于廠商,通過買量引導下載所需付出的拉新成本,不是筆小數目。

從目前的全球反壟斷趨勢看,政府已經開始將渠道商過高的控制力視爲了一種不容忽視的問題,認爲其在一定程度上開始危害創新,並不利于市場競爭。

韓國就在2021年率先發難,通過了《電信業務法案》,開始破拆蘋果的“花園圍牆”。蘋果最終同意在韓國開放第三方支付系統,並調降“蘋果稅”四個百分點。

同年,蘋果也與日本公平貿易委員會達成和解,允許閱讀器類iOS開發者繞開APP Store,開放第三方應用下載,且無需繳納任何傭金。

但這些只能算小打小鬧,要論整大活兒,還得看歐盟。

自2020年開始,歐盟就展開了針對大型科技公司的多輪調查,並先後通過了相當嚴格的《數字服務法案》(DSA)和《數字市場法案》(DMA)。態度概括起來就是: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壟斷了,必須出重拳!

比如在今年3月4日,歐盟委員會就裁定蘋果濫用其市場支配地位,阻止音樂流媒體服務告知用戶存在非內購方式、有更實惠的訂閱價格,對蘋果公司處以18.4億歐元的罰款。

這還只是前菜。

2天後的3月6日,蘋果正式推出iOS17.4版本更新,應歐盟要求,將標准費率從30%降至17%,並且開放了第三方應用商店、支持“側載”等功能。

雖然一切還未成定局,蘋果也表明要繼續上訴,但IOS曾經堅不可摧的“花園圍牆”已經被鑿穿,上演了一場“攻占賽博巴士底獄”。

美國也沒閑著,從2020年開始頻頻對Big Tech出手。就說在3月,庫克中國行還沒結束,後院就著了火:當地時間3月22日,美國司法部聯合16個州以及哥倫比亞特區對蘋果正式提起了反壟斷訴訟。

蘋果市值當天蒸發八千億人民幣,這還僅僅是個開始。

毫無疑問,一場新的全球性反壟斷浪潮已經形成,但中國尚未參與其中。

對于傳統渠道方,尤其是應用商店背後的手機廠商,流水分成是非常重要的收入來源之一,而且一本萬利,不太可能主動放手。

國內的監管方在相關問題上仍然相對沉默,且尚未針對性的立法並展開執法,與此同時,中國開發者正背負著在全球範圍也最爲沉重的傭金。

所以主管部門介入,爲處于明顯弱勢的開發者爭取權益,推動渠道商建立更健康的經商環境很有必要。這不是針對IOS,安卓的分成比例同樣需要調整。

十分好笑的是,蘋果就仿佛覺得自己還不夠像“封建領主”,爲了應對歐洲方面的反壟斷打擊,彌補自己損失的收益,針對性的設計了兩條新的收費條款:

在中世紀歐洲,領主爲了最大化從領民身上榨取財富,會壟斷領地上的磨坊等生産工具,領民必須支付一定的費用,才能使用。以13世紀英格蘭爲例,大約需繳納谷物價值的5%~10%。

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磨坊捐(multure)。

據統計,在13世紀末期,英格蘭地區的磨坊投資的利潤率約爲60%~80%。

非常巧合的是,據分析師估計,蘋果應用商店的利潤率也差不多能到80%水平。

如果嫌貴想去隔壁領研磨谷物,請向領主大人繳納車馬費、道路費、過橋費等一系列雜稅。

只能說像啊,很像啊。

祖宗之法的終結

本文不是要寫大字報批判收入分成,而是想指出當下的開發者-渠道商的關系並不健康,商業模式也是有毒的。

市場經濟下,渠道商提供了服務,就應當收取費用,賺取一定利潤也完全正當。

但這不等于一方可以利用行業地位或生態壁壘漫天要價,形成對另一方事實上的剝削,哪怕雙方的強弱之勢交換也一樣。

如果居高不下的分成比例,導致開發者群體進一步萎縮下去,渠道商們不怕走當年拜占庭和大明的老路?

希望目前針對Big Tech的全球攻勢,也能盡快在國內市場獲得響應,由主管部門推動,建立一個更加開放,分成比例更爲合理的應用市場。

法國大革命摧毀封建制度,路易十六“摸不著頭腦”已經230多年,這祖宗之法,也該變一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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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天浩

簡介:專欄作者,曾獲得人人都是産品經理2021年度人氣作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