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沐浴祭祀到登高郊遊,看看上巳禮俗的嬗變和衍生

華輿 2024-04-10 16:40:49

▲永和九年三月三,王羲之在山陰蘭亭,同一衆名士以曲水流觞,飲酒作詩,寫下天下第一行書。圖爲記錄這場雅集的畫作——明代文徵明《蘭亭修禊圖卷》。

東晉永和九年(公元353年)的暮春時節,王羲之、謝安、孫綽等四十多位名士齊聚在位于會稽山陰的蘭亭。在縱情遊賞自然風光之余,衆人相繼舉杯賦詩,暢所欲言。王羲之還乘興潑墨揮毫,留下了傳誦千古的《蘭亭集序》。但令人頗感蹊跷的是,在敘及與會者“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借此渲染出悠然歡快的氣氛後,王羲之卻突然悲從中生,非但發出“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的激切悲慨,還直言不諱地怒斥“一死生”“齊彭殇”的老莊玄理都是虛妄不實之辭,瞬息之間前後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今人郭沫若對此就感到匪夷所思,甚至遽下斷語,認爲“蘭亭修禊,是在暮春遊樂,既在飲酒賦詩,又未感時憂國,而卻突然以老生常談的‘死生亦大矣’而悲痛起來,這是無病呻吟的絕頂了”。事實真的就是這樣嗎?其實只要稍事尋繹,便不難知曉這種情感上的頓挫激蕩,與此次盛會所選擇的特殊節令不無關系。

【起】修禊與招魂

在序言開篇,王羲之就明確交代了這次聚會的目的是爲了“修禊”,意即在水邊洗濯沐浴,借此祛除凶邪不潔。追溯這一習俗的淵源,早在先秦時期就已萌生,只是起初並沒有安排在特定的時間內。《論語·先進》篇記錄孔門弟子濟濟一堂,暢談各自的志向,輪到曾晳時,說自己最希望在春季將盡時約上一群人,先去河裏洗個澡,再登上高壇吹吹涼風,最後唱著歌回家。蔡邕指出,漢代“祓禊于水濱”的風俗就源出于此。到了漢代,這一習俗日趨穩固流行,並確定在三月上旬的第一個巳日舉行相應的儀式,由此才有了“上巳”的稱呼。

不過依照幹支紀日的方式,每年三月第一個巳日的時間並不一致,而且在上旬也未必都會出現巳日,爲便利起見,從魏晉開始,索性將日期固定在農曆三月初三日而仍沿用其名,同時又有了“三月三”“重三”“三日”等別稱。此後約定俗成,偶爾才會破例依循舊規。在元人白樸的雜劇《牆頭馬上》第一折裏,男主角裴少俊登場時贊歎道:“今日乃三月初八日,上巳節令”,反映的就是在三月巳日修禊的老傳統。

根據文獻記載,在上巳修禊的過程中,伴有替亡者“招魂續魄”的重要環節。其詳情盡管已經難以查考清楚,但先秦時宋玉因哀憫屈原的不幸遭遇,擔心他就此魂魄離散,特意撰寫《招魂》以致祈禱,從中還能略窺一二。直到唐代的上巳節時,王績仍在說“新開避忌之席,更作招魂之所”,沈佺期也稱“誰念招魂節,翻爲禦魅囚”,還屢屢提及此事,足見這一風俗延續之久。身處其間,撫今追昔,自然容易觸景傷懷。王羲之的情感轉變看似放誕失常,但若能設身處地仔細推求,實在是情有可原,不必過于驚詫乃至懷疑。

【承】朝野和樂的節俗

上巳禮俗倒也並不只是一味陷人于感傷悲戚,與此同時還會呈現出令人身心愉悅的另一面。以水濱祓禊這一最重要的儀式爲例,古人對此尤其重視,不分男女老幼、高低貴賤,都在這一天相約聚集在郊外流動的水源邊,在手持蘭枝舉行特定的儀式之後,再一同沐浴清潔,期間還需要在水中添加各類草藥,以增強去汙潔淨的功效。春夏之交氣溫逐漸上升,各種疾疫非常容易傳播。爲了防患于未然,古人便通過這種方式來增強自身的抵抗力,而在這莊重虔敬的氣氛中,也展現出激揚開朗的精神風貌。

三月前後春和景明,也順理成章爲親朋好友的出遊相聚提供了契機。張衡對出行時的車馬喧阗、人群雜沓觀察極爲細致,“方軌齊轸,祓于陽瀕,朱帷連網,曜野映雲,男女姣服,駱驿缤紛”,展現出一派熙來攘往的歡騰景象。興致頗濃的吳融縱馬出遊,眼前只見“十裏香塵撲馬飛,碧蓮峰下踏青時”,城中居民幾乎悉數出動,外出踏青攬勝。李清照也在這一天宴請親友,酒闌席散後卻陡然傷感起來,“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自然是南渡以後家國淪喪的緣故,但也不難據此揣想昔日聚族歡筵的情形。王羲之則著力表現文人雅集的精致脫俗,“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觞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他在文中提到的“流觞曲水”,即任由酒杯在溪水中隨波漂流,衆人得以就近取飲的宴集形式,在後世更是大受歡迎。出于對名士風流的仰慕,普通民衆在上巳聚飲時也紛紛予以效仿,士庶雅俗之間的隔閡差異,在這一刻似乎也消融殆盡了。

《詩經·鄭風·溱洧》說起春天江河盛漲時,“士與女,方秉蕳兮”,令人浮想聯翩。漢代學者認爲表現正是詩人在上巳節時,帶著意中人到水畔遊賞的情形。青年男女攜手歡會,洋溢著朝氣蓬勃的氣息,平日深居幽閨的佳麗更是引人矚目。杜笃就情不自禁地鋪排過那令人驚豔的一幕,“戴翡翠,珥明珠,曳羅袿,立水涯,微風掩壒,纖縠低徊,蘭蘇肸蠁,感動情魂”,這些年輕女性不僅服飾華貴,舉止莊重,而且神采飛揚,顧盼生姿。漫步曲江的杜甫偶遇虢國夫人等權貴出遊,忍不住對其驕縱加以峻切的譏嘲,可冷眼旁觀時也提筆寫道,“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頭上何所有?翠微(勹+盍)葉垂鬓唇。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借鑒辭賦筆法,竭力鋪張排比,當時盛況足見一斑。

隨著上巳節俗的廣泛傳播和備受歡迎,使其也成爲宮廷儀節的重要組成部分。擅長描摹山水的謝靈運稱賞說,“江之永矣,皇心惟眷。矧乃暮春,時物芳衍。濫觞逶迤,周流蘭殿”,不僅言簡意赅地點明特定的節令風物,還含蓄得體地稱頌了帝王的卓絕功績。齊武帝蕭赜在芳林園禊宴群臣,少年文士王融奉命撰寫《三月三日曲水詩序》,也著力宣揚政治清明,百姓和樂,足以“優遊暇豫,作樂崇德”。這篇序言不久就流傳到北朝並大受推崇,成就了一段南北政治對峙而文化交流不辍的佳話。唐代長安城內的曲江成爲上巳遊覽的勝地,帝王們時常在此設宴款待群臣。王維由衷地贊歎“草樹連容衛,山河對冕旒。畫旗搖浦溆,春服滿汀洲”,用開闊雄渾的景致,彰顯出莊嚴祥和的盛世氣象。白居易也欣喜地頌揚“花低羞豔妓,莺散讓清歌。共道升平樂,元和勝永和”,盡管安史之亂後國勢日蹙,但詩人對複興大業依然充滿希冀。就在這不經意間,上巳俨然已經成爲朝野和樂、共慶升平的節日。

▲杜甫詩句“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寫的就是長安仕女在上巳節結伴出遊、在水濱遊春的閑情逸態場景。圖爲唐代張萱《虢國夫人遊春圖》局部。

【轉】節俗的嬗變和衍生

在漢代逐漸成形的上巳習俗,在承傳流播的過程中,也會隨著人們的觀念轉變,不斷出現各種嬗變和衍生。仍以水濱祓禊爲例,在公開場合集體沐浴顯然有礙風化,于是人們略作變通,改爲洗濯手足或沾濕衣袂裙裾以示象征。潘尼提到“臨岸濯素手,涉水搴輕衣”,白居易述及“弄水遊童棹,湔裾小婦車”,盧象談到“上巳無過酒,春衣試欲湔”,賀鑄說起“九曲池頭三月三,柳毵毵。香塵撲馬歕金銜,涴春衫”,範成大也言及“湔裙水滿綠蘋洲,上巳微寒懶出遊”,不約而同都捕捉住這些輕手蹑腳、淺嘗辄止的有趣細節。

沐浴中秉執蘭枝、草藥香薰等環節,也相應出現了不同的替代方式。段成式說唐代帝王在上巳節時“賜侍臣細柳圈”,戴著可以免受蠍子等毒蟲的侵擾,纂修唐史的歐陽修也留意到唐人祓禊時用“細柳圈辟疠”。古人爲了使“百鬼不入家”,而在門上懸挂楊柳枝,所以才會將其應用于上巳祓除。高濂稱上巳節時在竈台、坐臥處鋪滿荠菜花,“可辟蟲蟻”。顧祿說江南一帶也有類似的習俗,當天一大早,村童就會沿路叫賣,婦女們還將荠菜花插在發髻上。這大概是因爲荠菜原有“殺諸毒”的效用,才會被移植過來取代草藥。

在溪水中除了流觞浮杯以供人取飲外,不少文學作品中還出現過“浮棗”“浮卵”的奇特場景。有些文士總算還能一視同仁,比如張協說“浮素卵以蔽水,灑玄醪于中河”,蕭子範說“灑玄醪于沼沚,浮绛棗于泱泱”,都將“流觞”與“浮卵”“浮棗”等相提並論。後來卻反客爲主甚至取而代之,例如王績說“浮绛棗而相逐,椠紅蘭而延伫”,沈佺期說“摘蘭喧鳳野,浮棗溢龍渠”,宋祁說“漂灰禁余火,浮棗祓殘溪”,目光都聚集在載浮載沉的紅棗、雞蛋之上,再也無暇顧及本該令他們更感興趣的杯中佳釀。青年男女在上巳時可以自由歡會,而紅棗、雞蛋等則含有祈求子嗣的意味,這才促成了浮棗、浮卵等習俗的出現,由此也令這個節日兼容雅俗,平添了幾許煙火氣息。

還有不少與舊俗原本並無多少關聯的新風,也在逐漸興起。北方地區好勇尚武,由南入北的庾信一看到“弓如明月對堋,馬似浮雲向埒”,當即就被馳騁狩獵的壯闊場面吸引住。唐代相沿成習,宮苑內經常會在上巳節舉行激烈的騎射競賽,獲勝者多有賞賜。流風所及,民間也有同樣的競技表演。孟浩然在寄贈友人時,就津津樂道一起觀看過“走馬射堂前”的景象,無疑對此記憶猶新。甚至到了遼代,還延續著類似的習俗,在三月三日時“刻木爲兔,分朋走馬射之”,看誰能夠率先射中。

唐代江南地區在春季“有競渡之戲”,還有人精心制造上巳競渡船。張祜在《上巳樂》中描寫過宮中舉辦賽事的歡騰場面,嫔妃宮娥們抛開平時的含蓄矜持,爲心儀的賽船呐喊助威。而在薛逢《觀競渡》中,參賽者劈波斬浪,奮勇爭先,觀賽者則加油鼓勁,聲嘶力竭,讓人血脈偾張的這一幕正是發生在“三月三日天清明”之際。

同樣是在唐代,每逢上巳來臨,“士女遊戲,就此祓禊登高”,借此可以開拓心胸,疏泄積郁。只是屢遭流放的宋之問在登高遠眺時一無所見,“登高望不極,雲海四茫茫”,由于前途未蔔,免不了憂心忡忡。同樣經曆貶谪的白居易在憑欄遠望時睹物思人,“每登高處長相憶,何況茲樓屬庾家”,霎時勾起對往昔攜手共遊的美好回憶,聊以排遣內心的怅惘煩悶。

由于祓禊有祛除邪穢的目的,不少民間信仰也因此加以利用。南宋時爲了鎮厭不斷侵擾北境的金兵,冊封位居北方的道教神祇玄武爲佑聖助順真武靈應真君。吳自牧在梳理上巳源流時,說到這一天恰逢“北極佑聖真君聖誕之日”,杭州城內會舉行格外隆重的朝賀儀式。周應合提到建康府三聖廟供奉著神話裏創造文字的蒼颉,並感慨竟然無人知曉“三月三日聖誕”。想來是因爲傳說在蒼颉造字時出現過“鬼夜哭”等異象,才會將其生日安排在這一天。《西遊記》第二十三回講到觀音菩薩約請數位神仙變成母女四人,以考驗唐僧師徒的決心。率先登場的黎山老母化身老婦,自稱“我是丁亥年三月初三日酉時生”。看似無關緊要的閑筆,恐怕也經過仔細斟酌,以便符合其女神的身份。到了清代,又視上巳爲“西王母蟠桃會之期”,節日期間人們聚集在蟠桃宮附近,“治酌呼從,聯镳飛鞚”,會舉行盛大的遊覽慶祝活動。這些設定盡管都出于比附,但也透露出人們對這個日期的敏感和偏好。

【合】上巳的流風余韻

盡管不少上巳習俗在後世仍然在不斷遞嬗或衍生,但毋庸諱言的是,作爲節日的上巳在宋代以後卻開始日趨衰落。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上巳節與寒食、清明這兩個節日前後接續,相隔的時間實在太短。不少文士都提到過三者的緊鄰關聯,“上巳接寒食,莺花寥落晨”“上巳歡初罷,清明賞又追”“繁華兩佳節,邂逅適同時”“百五重三並一朝,風光不怕不嬌娆”,有時居然完全重合。如此頻繁緊密的節令安排,還要籌備各類的節俗活動,勢必令人應接不暇而心生倦怠,有人甚至慨歎“芳辰來屬續,遊事困聯翩”,爲之叫苦不叠。

正因如此,諸如出遊踏青、劃船競渡、登高望遠等原本屬于上巳的習俗,也就慢慢被整合、歸並到寒食、清明乃至端午、重陽等其他節日之中,而失去了這些節俗活動的上巳當然也就逐漸變得名存實亡了。

上巳節俗雖然漸呈衰頹,但由此派生出的人生體驗和世事感喟,卻依然能跨古越今,綿延承傳,不斷引發回響。王羲之原本並不以辭章著稱于世,然而恰如胡應麟所說的那樣,“《蘭亭禊序》俯仰感慨,實際之語,千載若新”,由于他體會真切,感受深摯,這篇揮筆立就的序言宛若新脫筆硯,千百年後讀來,依然耐人涵泳咀味。韓性完全沉醉在悠然輕松的氛圍中,對昔日的盛會神往,“回首昔時遊,樂事終不忘。誰謂古人遠,千載欣一饷”,即便時隔千載,仿佛也能夠與古人相視一笑,莫逆于心。貢師泰體悟到令王羲之苦痛不已的原因所在,“光陰亦何速,聚散安可常?及時不歡樂,白發徒慨慷”,面對時光流逝和人事遷變,個人終究無能爲力,倒不如及時行樂,免得年齒徒增,白白辜負這良辰美景。劉履則深感世事空幻,不由自主地扪心自問,“散懷良不易,勞形複何求?撫景發深喟,疇能踵前修?”想要尋求排遣寬解固屬不易,然而勞碌奔忙也同樣徒勞無功,在猶豫彷徨之際,更感歎古人的曠達超脫遙不可及。

曆代不少畫家還依據《蘭亭集序》的敘述加以想象,繪制了各種曲水流觞圖、蘭亭修禊圖,使觀衆得以更直觀地了解上巳的風俗。會稽山陰本就以山水清新秀麗而聞名,畫面中再添上名士宴飲這樣的韻事,毋庸贅言更能引人入勝。董逌盡管並沒有去過山陰,可通過觀賞《蘭亭圖》卻“足少自慰”,並更有身臨其境的感覺,“恨不能揖讓其間”,想要和王羲之等人把酒暢談。鄭思肖在詩中說,“猶記蘭亭三月三,流觞曲水暢清酣。分明一段永和意,好向羲之筆外參”,蘭亭宴集的盛事雖然難以再度複現,但畫家借助高超精妙的技藝,依然能夠彌補讀者心中的遺憾。趙衷原本就兼善丹青,在觀摩前人畫作時更是躍躍欲試,“盡將情興寫新圖,更爲題詩寄來者”,准備另繪新圖並題詩,以便流傳後世。

畫家在經營布置之際,必須借助豐富的想象去填補詩文中所沒有的內容,更需要根據個人體會來重塑王羲之等人的具體形象,這也會逗引觀畫者産生各種遐想。吳師道在題畫時說“右軍憂國心如許,也伴蘭亭醉客吟”,就將王羲之與其他參與宴集的人區分開來,視其爲憂心國事、借酒澆愁的志士仁人,“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似乎又有了別樣的深意。于慎行在披覽畫卷時稱,“將無瑤池侶,夕飲昆侖天。亦雲山陰會,祓禊征群賢”,出現了“瑤池”“昆侖”等遊仙詩中常見的意象,暗示出上巳節俗與各類神仙信仰的隱秘關系。而張鼐在暢想“不妨臨池把酒,無限青山白雲”時,又反複提到畫面中有“一曲桃花流水”,“幾回洞口桃花”,俨然將蘭亭和陶淵明筆下的桃源雜糅在一起,呈現出新奇別致的效果。

王羲之等人舉行的禊飲活動,在文人雅士的群體中更是盛行不衰。曆代文士雅集往往喜歡與蘭亭宴集相比擬。劉禹錫參加白居易等人發起的上巳遊宴,在詩中盛贊“洛下今修禊,群賢勝會稽”,暗中想著要與王羲之他們一較高下。歐陽修在應召赴宴,途中賦詩抒懷,“共喜流觞修故事,自憐霜鬓惜年華”,盡管年事已高,可想到還能踵續蘭亭韻事,頓時興致盎然。結束十余年流亡生涯不久的梁啓超,也在1913年癸醜上巳日有意依照蘭亭宴集的規模,邀請了四十余位友人聚飲賦詩,在結集時感歎時間上的巧合,“山陰禊事,正屬今辰”,在家信中更認爲這次活動是“歸國來第一樂事”,多年郁積的煩悶一掃而空,流露出難以自制的欣喜快慰。

王羲之等人當年聚飲的山陰蘭亭,也在後世受到格外的眷顧。蘭亭地處荒僻,原本人迹罕至。柳宗元對此頗有感慨,指出若非王羲之別具慧眼,蘭亭之美根本就無法彰顯世人。然而世事變化無常,蘭亭在曆代仍然屢經興廢。文徵明就在實地勘查時發現蘭亭故址早已遷徙,原來的溪流也壅塞不暢,經過一番修葺疏濬,終于“左右纡回映帶,仿像其舊”,使其恢複原貌,可供人們在憑吊時遙想王羲之等人昔日的風采。

還有人嘗試仿照蘭亭的規制,在別處營造新景。張岱參觀過書法家範允臨在蘇州天平山修築的“小蘭亭”,其中“茂林修竹,曲水流觞,件件有之”,依照王羲之的描摹努力複原。同時期還有一位畫家米萬鍾,在北京西北郊外建造了一座勺園,設計時也參酌了會稽蘭亭的特點,“曲水繞亭,可以流觞”,因而被譽爲“北地蘭亭”。米萬鍾還仿效王羲之,定期在園中召集友人飲宴賦詩,並繪有《勺園祓禊圖》《勺園修禊圖》等以紀其盛。這類新造園林雖不免效颦之譏,卻足以顯示後人對蘭亭雅集的無限神往。

面對大自然的運化流轉,王羲之不由自主地悲歎生命的脆弱和短暫,這當然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但正如宋濂所強調的那樣,其實世事嬗變,莫非如此,並不需要過多焦灼憂慮,個體的生命固然有限,卻完全可以憑借才智,或撰作辭章,或建立功業,“足以傳後世于無窮,其人雖死,猶不死也!”上巳節的特定節俗盡管早就難以恢複施行,然而曆代文人雅士的流風余韻,必定還能不斷激起後人心底的共鳴和呼應。(作者爲複旦大學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中文系教授)(原標題:上巳節的起承轉合)(完)

作者/楊焄

來源: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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