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曲如何以有趣的方式生活在消費時代?

華輿 2024-02-18 13:50:33

『編者按:在當代社會,隨著娛樂形式的多樣化,傳統戲曲似乎漸漸被邊緣化,成爲老一輩人的專屬記憶。然而,戲曲作爲中華文化的瑰寶,其獨特魅力和文化價值始終潛流湧動,等待著新的發現和認識。近日,《新京報》發表了署名爲冬眠熊的文章,通過其對戲曲的個人經曆和感受,探討了戲曲與現代生活的連接,以及新媒體時代下戲曲的傳播與接受。文章轉載如下:』

在我們印象中,看戲曲或聽戲曲多爲老一輩的人,年輕人兒時或許跟著老人接觸了一點戲曲,或是在電視換台時(外)祖父母在戲曲節目那停頓了一會兒,或是在做作業、玩耍時偶然聽到他們播放的戲曲聲,再或者,如果你生活在鄉下,跟著他們一起看過社戲。長大後,接觸就變少了,直到……上了年紀。

有意思的是,一位作者朋友告訴書評君,她最近又一次打開童年神劇86版《西遊記》,而這次的重溫觸發了新樂子:“劇裏傳統戲曲、曲藝元素頗多,恰是近年我有了聽戲經驗,兩相一碰,新生歡喜。”

  ▲圖爲《西遊記》(1986)劇照。三位菩薩化身的真真、愛愛、憐憐分別由沈慧芬(影視演員)、楊鳳一、何晴飾演,其中後兩位皆爲昆曲出身。(圖片來自新京報)

接著,她是這樣和我們分享的:

比如,從9年前流行至今的神曲《大王叫我來巡山》,在《孫猴巧行醫》這集中就有影子,小妖精“有來有去”念叨著這句話出場與悟空相遇,悟空說起要麽去唱幾段“道情”給搶來的夫人寬心。這大概是三十多年來我第一回全部聽懂這句話,因爲幾年前我才知何爲“道情”(傳統曲藝的一個類別,由遊方道士或道情藝人在各地演唱,多以唱爲主、說爲輔)。1987年西遊劇組的神仙春晚《齊天樂》更有戲曲味,開場聯唱中很多曲調取自黃梅戲、越劇,高老莊的一家三口唱的曲調就源于黃梅戲《夫妻關燈》。

都說國人年齡一到,就會愛上種地、攢塑料袋和聽戲。我大概是血脈覺醒了。這幾年我聽的“戲”含戲曲、曲藝。(戲曲由民間歌舞、說唱和滑稽戲三種不同藝術形式綜合而成,曲藝指各種以口語說唱故事的說唱藝術)這篇閑聊小文就來說說我和戲曲的相遇。

先約定,咱們不求升華不宣教。一到年關,諸如“到了XX時你就知道XX的好了”等勸人話術最討厭了。我聊的是獨自住偏僻酒店時的害怕,是困擾許多人的失眠,或是國漫、網文、網遊等和戲曲八竿子打不到一處的流行文化。總之,我開始聽戲不是爲了戲而聽,是基于大家都有的現實需求,或是有趣的偶然相遇。

短視頻年代的戲曲聯唱

不久前,哈爾濱中央大街上少數民族的歡遊預熱起春節氛圍,這種團和的氛圍在曆年春晚的戲曲聯唱環節尤爲濃郁。這三兩年,戲曲聯唱不拘于年節,場合更是從傳統晚會拓展到了短視頻平台。

京腔民謠《武家坡2021》與京歌《神女劈觀》是短視頻時代引燃戲曲聯唱的代表。

《武家坡》是京劇傳統劇目《紅鬃烈馬》中的一折。作爲現代女性,我對王寶钏全情付出最後原諒負心漢的老派劇情並不共情。一首京腔民謠《武家坡2021》引發的各路戲曲翻唱卻讓我上了頭。(作者注:討論《武家坡2021》的前提,是尊重初音未來的原曲版權,即如它2019年被首次發布時的自我介紹:“當你用初音未來的旋律走向打開《武家坡》。”)這首歌2021年在抖音走紅,之後被頻繁翻唱。一種翻唱方式基于京劇唱腔,見于晚會,比如黑豹樂隊主唱張淇與演員曾黎合作的跨年晚會版本、歌手屠洪剛在2022年河南衛視《中秋奇妙遊》中的版本。另一類翻唱以淮劇、粵劇、越劇等其他劇種的戲腔演繹,在抖音、B站上以3-4分鍾的短視頻發布。聽越劇版本,我會想象王寶钏未出閣時的姑娘模樣,而淮劇版本的薛平貴太過劍眉星目,叫人倒戈:薛平貴渣是渣,怕有苦衷吧,要麽原諒他好了。戲曲翻唱讓版權爭議中的《武家坡2021》化成一艘渡人一窺傳統戲曲魅力的船,承載起更積極的傳播朝向。

2022年聯歡勢頭更盛。熱門遊戲《原神》在1月推出了新角色“雲堇”的宣傳曲。融入京劇元素的“京歌”《神女劈觀》由京劇演員楊揚演唱。很快,各路神女陸續出場,京劇、越劇、黃梅戲、評劇、昆曲、滇劇、粵劇、蘇州評彈、南戲瓯劇、秦腔、婺劇、川劇等版本湧現。它們或由名家演繹,在劇團賬號發布,或與地方衛視聯動,如山東衛視與山東柳子戲、河南衛視與豫劇。不同劇種各有千秋,一道驚豔。豫劇版神女由豫劇演員韓鵬飛(男)演繹,別有一份剛毅堅卓。

借著熱點,乘上短視頻的風,刷抖音、玩遊戲的人們以有趣的方式初識了戲曲。這當然是好事,但也引發過“戲腔濫用”等爭議。整體而言,由名家、官方護航的各路神女“出戰”,在熱鬧的氛圍中完成了戲曲傳播與科普的探索,也在良莠不齊的翻唱熱潮中立住了標杆式的水准。

周遊在各方神女之間的快樂,像雨後進山采菌子,見漫山奇幻新鮮。與其說我老了聽戲了,不妨說是戲曲年輕了,傳播與普及方式親人了。經曆了疫情三年,劇院、戲團、戲曲演員在社交媒體上設立賬號,手機雲端戲院、名角直播開唱皆不是新鮮事。從京劇王珮瑜、粵劇曾小敏到越劇“君宵組合”,名角出圈的方式基于出新出奇。與此同時,新一批聽戲的人來了,從短視頻、手機端來,循著熱點來,追著星光來。無論如何,重要的是,新人來了。

  ▲圖爲石揮導演作品《天仙配》(1956)劇照。(圖片來自新京報)

奇妙啓蒙

80、90後可能對動漫《聖鬥士星矢》有童年濾鏡,你聽過評書版聖鬥士星矢嗎?我第一次聽時,聽出了一種廣西人民辣椒拌水果的味道:乍看很炸裂,嘗一口真香。奇妙聯動帶來的驚喜,讓我對戲曲、曲藝的新嘗試有了開放之心。我對粵劇、京劇的好奇心由網遊、網文、國漫牽引而來。

即便在廣州生活過,粵劇也從未進入我的生活。直到武俠網遊《劍網三》搭橋。2015年這部開啓了粵劇與網遊的跨界結合的《決戰天策府》首演。直到去年,我才偶然看到了它的線上版本。粵劇以青春、新銳的初印象一下子“闖”進視線。我找了當年佛山電視台制作的紀錄片《粵劇遊俠》,了解到從創作之初到首演結束,唱衰、質疑聲不絕于耳。而第一批支持首演的觀衆也出現了,他們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遊戲玩家。一些人由此成爲粵劇愛好者,時隔九年,我仍在視頻頁面下看到他們向姗姗來遲的人分享愛上粵劇的心路曆程。

說到京劇,很多人都不陌生,但也不感興趣。我在三十多歲才因含京劇元素的網文、國漫,了解到粗淺的文化常識。比如網文《鬓邊不是海棠紅》的主角之一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北平的京劇名伶,國漫《東鄰西廂》主角之一是軍閥混戰時期的梨園武生。這些作品將劇情設置在民國時代,傳統戲曲恰是那時的文化主流,劇情的鋪陳帶出京劇的時代浮沉與人的命運波折。兩部作品成爲IP後進行過多種改編,我是以廣播劇的形式接觸到它們。廣播劇中京劇的演繹全靠聲音,唱段更爲完整,附有科普時間。我很喜歡《東鄰西廂》科普部分的配音演員CV天空,科普也“盤”了很多遍。

誠然,這些都是接觸戲曲的旁門外道,但對于大衆來說,它們讓人感到快樂、輕松、驚喜。當下,傳統戲曲越多地參與到新的文化形式中,就越可能與更多人相遇。這裏涉及到是否扭曲、異化戲曲來媚衆的爭議,多年前趙麗蓉的經典小品《如此包裝》就諷刺了對評劇的扭曲改編。從一個流行文化受衆的角度來說,我期待的從不是扭曲異化,而是經典元素與流行文化恰當糅合。

比如我能從《鬓邊不是海棠紅》廣播劇中聽到純正的唱腔、周正的科普,是因京劇旦角尹俊擔任了顧問,參與到這種文化産品的制作中。而我這個北方人聽粵劇,是因爲它真誠地迎上來了。在《決戰天策府》後,我又追了粵劇電影《白蛇傳·情》。除了被特效重現的水漫金山一幕震撼,我也喜歡戲曲文本。北方人得看字幕,我驚喜地發現,戲曲文本打磨到現在真是字字珠玑。年末我又找出它,在晚來天欲雪的陰天放著當背景音,電影到水漫金山時,窗外恰好下雪,或許此後許多年我對雪天的感觸都會與粵劇相關了。

失眠、焦慮症的安定錦囊

第一次和戲曲迅速地拉近距離發生在十年前。我隨考古隊進村,住在偏僻酒店。那是一個天空常年陰沉飄土的地方,晚上打開房門,只有冰冷陌生。同行的姑娘卻很鎮定,一進門就打開電視——放春晚!越劇《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響起,她一掉下來,我就不怕了。

是童年記憶也好,文化基因也罷,戲曲帶來莫名的心理慰藉,是不安之境的定心丸。這項奇技我一直用到現在。獨自住在走廊盡頭的房間或少人來的八十年代國營老賓館時,只要打開手機裏的戲曲聯唱,就覺得,啊平安了。高亢激昂的劇種像秦腔、京劇、豫劇,話筒還帶著線的古早晚會(比如1983年央視戲曲春晚,有55歲趙麗蓉表演的評劇《花爲媒》)都很合適。

第一次長時間地去聽蘇州評彈的傳統彈詞長篇,是因爲......我奶茶喝多了半夜睡不著。我試了很多辦法,最後打開聽書軟件裏的戲曲,竟聽著彈詞睡著了。北方人聽蘇州評彈、溫州鼓詞,一個字都不懂,然而在“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的雲裏霧裏,又有無需多言我能懂的默契,畢竟老故事從小就知道個梗概。于是不知不覺五內舒暢,安然入夢。

  ▲圖爲專輯《水色》(2004)封面。(圖片來自新京報)

醒後,我找了彈詞的資料,有不少驚喜。原來我很早就被它俘獲過,範宗沛的跨界音樂專輯《水色》。其中的《擺渡人之歌》一開場就是一段評彈,它出自傳統長篇《珍珠塔》,表演者是上海評彈團的演員高博文。他恰是2020年動畫電影《妙先生》中插曲《青梅逝》的演唱者。這首國漫插曲對我也是一擊即中。我索性又找來他的系列評彈科普,溫溫和和聽完。

很多人聽著相聲助眠,我會聽太平歌詞,聽著聽著,腦袋裏會有老人家聽著廣播裏滋啦啦的戲睡午覺、曬太陽的畫面。從太平歌詞到京韻大鼓等北方曲藝,起初聽都是因爲相聲“流量”張雲雷在唱。搭著星光的橋,涉到曲藝的河,沒什麽不好。就像一些綜藝觀衆因《披荊斬棘的哥哥》喜歡上歌手張淇,因張淇鍾愛京劇對京劇産生興趣。以我之見,就算只迷個皮相也未嘗不可,有余力深入自然更好。傳統戲曲有360多種,曲藝有400多種,隨性一遊,都有寶藏。我後來順著太平歌詞找到了老唱片公司灌錄的老藝人作品,比如1942年荷花女的《饽饽陣》。這幾天大家都被缽缽雞叫賣聲洗腦了吧?饽饽陣也很有趣!(網友總結的部分唱詞:那燒麥出征喪了殘生,有肉餅回營他勾來了救兵。那鍋盔兒挂了這元帥的令,那發面的火燒爲那前部的先鋒。那吊爐的燒餅他將夠了十萬,那荞麥餅催糧押著後營......)

我也有困擾。剛開始聽戲的人都會先在網絡上找視頻資料,見到批評、討論、科普都很正常。但有時遇到氣性特別大的票友掐架,或是不甚可愛的遺老謾罵,那感覺就是:呦,我怎麽剛來就被罵了。打擾了,走爲上計。所以這兩年我對淮劇、粵劇更上頭,原因之一是在中華淮劇、廣東粵劇院等B站賬號下,一團和氣,互動輕松,就像新人一進門就給遞來杯熱茶。現在戲曲類官方賬號也得“營業”,營業不是媚俗討好,而是真誠友好的溝通。

旅行citywalk的新趣味

年節到了,我隨口問回老家的朋友,那邊老人家會聽什麽戲?跟打聽村裏有啥好吃的一樣。潛意識裏,我默認:聽戲是一種日常生活樂趣。隨著文旅複蘇,聽戲也可以是大家旅行時品味地方文化風情的路徑。

我在昆明時,在盤龍江畔偶遇一個滇劇小團體自娛自樂。那裏不是舞台,只是江邊步道,除了路人沒有觀衆,但他們依舊穿了戲服上了妝。路邊開著包子鋪、熟肉鋪,再後面是四五層樓高的小區,是那種好花盆爛花盆堆在一起、蘆荟自己開出花的老舊小區,幾家窗外還挂著臘肉。一瞬間,春城本土生活氣息撲面而來,這就是我對滇劇的初印象。

2024年跨年,昆明劇院有雲南滇劇團的惠民演出,單場售價30元。對于旅行者來說,去聽一場未嘗不可,但考慮到一個半小時左右的時長、方言不通、需遵守劇院禮儀只能幹坐著聽等等,這對遊客和年輕人不算輕松。相較之下,去蘇州書場裏聽評彈,到成都茶館裏聽散打評書,吃吃點心喝喝茶會容易些。于是我對滇劇有另一種一廂情願的期待:有沒有可能在昆明四五月份的藍花楹文化節上,看到滇劇唱段(如刀馬旦)與夢幻藍花楹之間的神奇聯動?

這幾年,與城市文旅相結合的現代戲劇節、沉浸式話劇湧現。但傳統戲曲的跨界不那麽多樣,也著實不易。也正因此,讓“新任老公”陳麗君走紅的越劇《新龍門客棧》就顯得更吸引人了。離開杭州十多年,我最近一次動心想回,就是因爲這部在杭州上演的“環境式越劇”。因工作機緣,我還造訪過江蘇九龍口的淮劇小鎮。這是一座複建在600多年老沙莊舊址上的現代文旅小鎮。當我以理性的文旅思路梳理了沉浸式淮劇、雜技、非遺、冠服博物館等元素融合後,偶然間在小鎮便利店,看見剛下場的淮劇演員放下揚著長長翎子的盔頭,正要吃一桶泡面。我一下了有了關于淮劇最鮮活最青春的畫面。嚯,遇到“活的”了!當然,我願意遇到更多“活著的”戲曲新畫面。

最後說說我的忐忑:我能以這樣奇怪的方式接近和喜歡戲曲嗎?

我從未跟人聊起自己會聽戲。傳統戲曲、曲藝有其曆史底蘊,我會擔心某種認知和言論會對其造成冒犯(比如癡心妄想過未來戴著VR、AR眼鏡聽戲看戲)。一些戲曲票友有圈子、規矩,客觀上與旁人隔出了距離,尤其是心理距離。像我不算戲迷,頂多算愛好者、趣緣型的新受衆,好像沒立場去聊戲。

我花了一段時間才放寬心。有次在公園裏偶遇一群爺奶唱戲,我坐在旁邊小憩。看著他們吹拉彈唱,想象著他們去戲院聽戲。那我呢?我想我是這個時代,戲曲、曲藝新的傳播方式所培育出的新受衆。當戲院、劇團、演員開始在社交平台上與聽衆互動,開直播;當一些劇團開始將“青春”“創新”“融合”寫入宣傳標語;當一些青年演員在爭議甚或罵聲中,嘗試跨界探索、IP聯動......我這樣的新受衆就出現了。今日之戲曲,生存方式更多樣化,戲曲電影、雲端戲院取代不了舞台戲曲,卻可共存互補。戲曲受衆也多樣化,縱然存在認知深淺、審美水平之差,但這不應妨礙樂山樂水之別中,新舊受衆各生歡喜。

更重要的是,我們願意爲戲曲、曲藝的創新發展花錢。我們生活在消費時代,有購買力和消費意願,願意爲新事物付費。我們不會頻繁去戲院聽大戲,但會走入電影院支持戲曲新電影,會在旅行時體驗文旅融合的創意項目,會在業界就唱腔、行頭、音樂配器的調整,唱段的刪減,戲曲電影化等諸多話題産生必要且專業的爭議時,做對創新發出鼓勵聲音的新觀衆。

傳統戲曲、曲藝在當下不是大多數人的喜好。戲曲程式和表演風格的欣賞仍需門檻,戲曲背景知識並不算普及。但經曆過七拐八拐的相遇後,我覺得人和戲曲的相遇是個簡單的事:你迎上來,我走過去。當戲曲開始考慮到我的忐忑,做出符合時代審美的嘗試,我也願意支持新一代戲曲人懷著忐忑的種種探索。自始至終,我開始聽戲不是爲了傳承、價值,即便聽一場悲劇求的也是釋然與疏解。聽戲可以讓人快樂,這對我重要,這對傳統戲曲與曲藝在現代社會的生存也很重要。(完)(原標題:關于我開始聽戲這件事)

作者/冬眠熊

0 阅读: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