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屠殺目睹記

王寅

我父親王濟安是國民黨保定軍官學校步科第三期畢業生，青 年時代追隨孫中山先生參加北伐戰爭，任國民革命軍的機槍連連 長。抗戰軍興，他沒有接受同學張治中將軍的約請去重慶：留在國 民黨45軍79師駐南京辦事處任職，當時是一名團級軍官。我母親 因病已去世。父親和我住在南京市內城北區三牌樓堂子巷10號。

1937年12月13日上午，日軍大舉進攻南京，攻城的炮聲隆 隆，且越來越近，父親回來對我說，日軍已從雨花台、光華門及中華 門分三路攻人城內，國民政府的機關、學校、銀行和倉庫幾乎全被 日軍占領了。日軍像野獸般地開始了血腥大屠殺，使用機槍、沖鋒 槍和手槍對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瘋狂射擊，馬路上屍體遍地，血肉橫 飛，慘不忍睹。父親要我緊閉大門，切勿外出，我聽後十分害怕，當 時我才12周歲。

這天下午，父親一直在家。1937年12月14日，父 親沒去上班。父親辦事處的官兵也都分散開了，避免被殺害。 我從窗戶偷偷往外看，只見一輛接著一輛的日軍坦克車向下 關方向駛去，馬路上橫七豎八的盡是被日軍槍殺的老百姓的屍體。 下午2點左右，我和父親正在吃午飯，忽然，一陣緊迫的砸門 聲大作，父親示意叫我別害怕，照常吃飯。日軍見我們不開門，用手 榴彈把大門炸開了，沖進來十幾個手持長槍的日本兵和一個軍官。我被這突如其來的情況嚇壞了，不由自主地往桌子底下鑽。

父親卻十分鎮靜，他拉著我的手，告訴我不要驚慌。只見那個日軍軍官手 持刺刀對父親大聲喊叫，幾個日本兵不由分說對父親拳打腳踢，父 親被打得滿臉流血但一言不發。這時，有幾個日本兵在我們臥室搜 查發現了父親的軍裝和手槍，立即向日軍軍官報告。這個軍官一連 打了父親幾個嘴巴。這時幾個日軍上前，把父親的手表和口袋裏的 錢物統統搜走，推著父親往客廳裏去，父親的腳跟還沒站穩，只聽 一聲槍響，父親已經倒在血泊中，時年46歲。

日軍搜著在我家搜 查，把值錢的物品全部搶走。我見父親被日軍殺害，放聲大哭，要和 日軍拼命，有一個日本兵拿槍托狠狠地照我腦袋猛擊一下，我昏倒 了。 大約過了一個多小時，我蘇醒後，日軍早已走了。爲了理葬父 親，我跑到離家不遠的一座廟宇裏去，我平日常到廟裏玩，那裏的 方丈和十幾個和尚都認識我，我想求他們收留我並幫我把父親安 葬了；我要報仇雪恨。但萬萬沒想到，跑進廟裏，我看到十幾位和尚 全被日軍殺害了，有的身中數彈，有的被刺刀活活搜死，有的被日 軍砍得肢體不全，連腦袋也砍掉了，這些和尚，也難逃過日軍的殘 暴！

突然，從後面走過來一位我熟悉的廟裏方丈，他哭著對我說：“日本人把他們全殺死了，只留我一人看守廟宇。”我告訴他說：“我 父親被日軍殺害了。”方丈說：“這裏萬萬不能呆了，你趕快去難民 區逃命吧！” 我只好離開廟宇，想去難民區找我的房東許京謂老伯幫我埋 葬父親並收留我。我朝將軍廟方向跑去。走著走著，來到鐵路前， 忽然看見日本兵成群結隊用機槍向前面國民黨通信兵學校(以前 叫炮兵學校)掃射，校內的軍人正在反抗。我趴下看見日本兵開始 沖鋒，因無法前進我躲到一個空宅院內，只見院內空無一人，我怕 日本兵進來搜查，就躲到廚房柴禾堆裏藏了起來。待外面槍聲稍 停，果然聽到有幾個日本兵進來了，他們發現院內沒有人，喊叫著 走了。

我見日軍走遠了，立即跑出去翻過鐵路向將軍廟方向拼命跑 去。此時天已黑了，前面的日軍坦克車隆隆地響，我鑽進將軍廟旁 邊竹林裏去，發現這裏馬路上全是國民黨軍隊換下來的軍服，到處 堆放著，還有槍支、罐頭等物。我又渴又餓，摸黑發現有一袋花生 米，我順手把花生米裝進自己衣袋裏，邊吃邊走，急急忙忙來到中 山北路，很快鑽進難民區的鐵絲網，找到了一個破廁所，這時已經 深夜。 由于過分疲勞，我不知不覺在廁所牆角睡著了。天剛亮，我出 了廁所沿著山西路、傅佐路到了我家老房東許京謂老伯的家。 許老伯見到我，知道我父親被日軍殺害，很是同情，我央求他 收留我並埋葬我父親，許老伯答應了。從此，我才有了安身之處。

過了幾天，許老伯認爲外面已稍爲穩定，他拿出10元銀洋，又 派兩個夥計，讓我領路回家掩埋我父親屍體。當我們走進我家淒涼 的院子時，我心酸地淚流如注，所幸父親的屍體還在，但他的臉和 身上被餓狗咬得不像樣子了。我趴在父親身旁大哭，兩位夥計說， 趕快埋吧，別讓日本人知道了。他二人把我父親屍體草草埋在附近 水溝旁的地裏。埋葬畢，我三人匆匆回到難民區許老伯家。

過了一段時間，我偷偷地跑到父親埋葬的地方去看看，發現墓 地被挖開，屍體不知被弄到那兒去了。後來聽說南京市的紅十字會 在日軍南京大屠殺後集體收屍，他們摘了許多萬人坑，把南京城內 零星屠殺的被害者埋到萬人坑去，所以我父親屍體至今下落不明。 在日軍南京大屠殺的日子裏，我親眼目睹了日軍殘暴殺害無 辜中國人的場面。

有一次我在許老伯家後面一個大池塘洗菜，突然 來了幾輛日軍大卡車，車上裝滿了中國老百姓，日本兵荷槍實彈， 責令卡車上的人一律下車面向池塘，突然一陣機槍聲響，這些人全 部被殺害。後來才知道被殺害的多系日軍在難民區內搜查出來的 青年，人數約有300人。

據當時記憶，在我從南京城北區家中逃到 難民區許老伯家的第二天，日軍突然進人難民區各收容所搜捕了 數萬名青年，後來聽說將這些青年集中到南京大方巷廣場，當晚，日軍將衣履不齊的數百人在附近槍殺，其余押往下關煤炭港用機 槍掃射後，屍體推人江中。難民區當時是由法國等國家爲保護難民 免遭日軍大屠殺而設立的，在南京鼓樓到山西路一帶，挂起紅十字 會標志，寫著“南京難民區國際委員會”和“國際紅十字會南京委員 會”字樣，是安全區.即非軍事區。可是，日軍竟闖人難民區肆無忌 憚地任意殺人，強奸婦女，搶劫老百姓財物，無惡不作。

1938年元月份，南京氣溫降到零下8-9度，難民區老百姓沒 有糧食吃，許老伯發愁，我就天天跟難民區裏一幫孩子外出找糧 食。路過中山北路大方巷時，在上海路難民區邊緣一帶，見到路上 有許多遇難者屍體。同年3月間，我跟一幫難民區裏的孩子去南京 北極閣附近撿劈柴，路過一個尼姑庵，我看到尼姑們個個被扒去衣 服，赤身露體被吊死在房梁上，其狀實在太慘了。 在許老伯的家裏我開始做小工。難民區糧食緊張，許家更沒有 余糧供我吃，我夥同難民區裏的幾個小孩到處去撿糧食，後來許老 伯讓我給他女婿的南貨鋪看空鋪子，也是沒有吃的，只好到處要飯 吃，在這鋪子附近有日本兵營，我餓得實在難忍，就到日本兵營去 討飯，認識了一位名叫徐金山的男孩，他被日軍抓進兵營裏當小 工。

徐金山聽說我的身世，十分同情，常常偷偷地把兵營裏的剩飯 給我吃，日子久了，他領我去他家見他的父親徐阿杜，這是一位好 心的泥瓦匠，很同情我的苦難處境，鼓勵我跟他學徒當瓦匠。 日本投降後，徐余山獲得解放，我和徐金山跟著他父親學泥瓦 匠的手藝，後來都成爲建築工人。徐余山改名爲吳余山，現仍住在 南京市上海路南秀村11號。 （陳健征集整理） 作者簡介：王寅系民革天津機械局支部黨員、天津機械設備進 出口公司退休幹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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