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心愉:我去過陶無忌“老家”,參加了那個衣錦還鄉的資本盛宴

愉見財經 2024-05-17 00:50:08

作者 | 《城中之城》劇本策劃 夏心愉

《城中之城》第12集,趙輝與陶無忌車禍之後躺在醫院觀察室裏開啓了交心模式,交流了各自走上金融之路的發心。

在這裏,我寫給了陶無忌一段家鄉往事:商幫做貿易,銀行追著貸款,那幾年大家都衣錦還鄉,手頭資金冗余以後就開始炒房買樓放高利貸;之後貸款風險暴露,銀行接踵收貸,老鄉四處借新還舊,陶無忌的姐夫爲此欠下巨額高利貸,毀了一個家庭。商幫由此走向覆滅。

回頭來看,那其實是一個,在過剩的金融之下,實業空心化的故事。

以這樣一段人物出身,讓陶無忌認識到金融的雙刃劍,“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也給陶無忌之後的金融正心,做了鋪墊,形成合理性。

這個故事的真實背景,大抵是發生在2010年前後。我看彈幕裏有很多行家,猜了不少地域商幫,確實也都遇到過類似問題。而我所親身體驗的原型,在福建周甯。

“衣錦還鄉”的原型現場

那是2011年的春節,我在福建周甯縣過的年。

這個地理偏僻、當時還高速未通的小山城,擠滿了各式豪車,似乎寶馬不開7字頭的都不好意思出門。那一年,原深發展銀行把巨幅廣告牌都拉到了村口公路入口處,我還聽傳言說某高檔車品牌商議著要把4S店開上這座海拔880米的山城。

彼時,尤以周甯人、福安人爲核心的福建甯德商幫,幾乎壟斷了長三角地區的鋼貿市場,依托著鋼材貿易天然的重資産屬性和需要“三套資金”(在途、工地、庫存)的慣例,盡享著貨幣大投放下的全市場寬裕流動性——就是陶無忌說的那句:銀行追著他們放貸。

一個怪象是,那時一張3522開頭的身份證(甯德籍)在市場上的叫價可達30萬,因爲拿到銀行就能被審批下來數百萬貸款。老家的周甯人看到大城市裏錢來得那麽容易,只要出門做鋼貿的身價都上了百萬、千萬,于是也紛紛投奔同鄉的鋼貿市場而去。

去了還真就能貸款,因爲當時貸款模式通暢。在同鄉的鋼貿市場,“自己人”當然是抱團的,可以參加市場擔保、聯保互保等各種貸款模式。

而他們也確實曾是銀行的座上賓。那個年代信貸寬松,銀行又鼓勵加大對中小企業的投放力度,坦白說當時的銀行業,還沒有形成對中小企業風險評價的有效模式,但又頭頂KPI要求需要快速放量——于是,有大宗商品質押的、有市場或商戶老板房地産抵押的、商戶之間又能聯保互保的、甚至還能攀上國企的供應鏈形成“廠商銀”這樣的信貸模式,一度就是香饽饽。

至于鋼貿商們呢,他們甚至搞不懂挪用信貸資金嚴重的話可以是犯罪。當時鋼貿商的標配是一輛好車,商戶們拿到貸款第一件事就是買輛像樣的車,身價很快被打扮。

資金的滾動中,個人具體的資産負債變得隱秘,每個人都被貼上了同一張標簽:“有錢人”。

和老鄉聚餐,酒酣,聽他們高談闊論,似有看不見盡頭的繁華未來。“這樣下去,我們周甯人該出多少億萬富翁啊。”我清晰地記得席間的這句話,他們盤點著同鄉裏跻身資産上億的富豪名單,這份名單當時在不斷擴充。

那些年錢來得那麽快。拿去放息,月息三分;拿去投房地産:圈地造市場、買別墅、買樓,在2010年後,收益水漲船高。

“實業空心化”是怎麽來的?正是因爲不管放息還是買樓,來錢都太快了,誰還願意踏踏實實只賺點鋼材貿易的差價錢?擴大融資量投到錢生錢的地方才是“正道”。于是,資本盛宴之下,爲了獲得更多銀行貸款——貿易數據造假,鋼材重複質押,做大銀行流水,挪用信貸資金。

整個市場都在往上、再往上,整個商幫陷入狂歡、再狂歡。“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的迹象是那麽明顯。那個新年,衣錦還鄉的“有錢人”撩動著那些沒有跟上步伐的人,他們開始心癢癢。

陶無忌的“公務員姐夫”是有現實原型的。在這種撩撥下,當時在周甯,公務員在考慮是否值得放棄鐵飯碗出去闖一闖,不願離開老家的人也拿出自己的積蓄,借給出門做生意的人去利滾利。

這像是一輛急速前行的列車,車裏的人在滿目繁華一擲千金,周圍的人太難心裏平衡,多想趴上列車,感受速度刺破舊生活的刺激。富裕的光芒太刺眼,大家都閉起了雙眼,不去也不願看見資本本是雙刃劍,收益背後必有風險,挪用的資金總有還上的一天。

很少有人能預測、很少有人會相信,這輛列車,最後開往的是窮途末路。

“顛倒妄想”的金錢世界

說回到2011年春節,我所參加的那一場周甯宴席。席間有在長三角大城市做鋼貿發了財的老板Y,也有像陶無忌姐夫那樣靠貸款然後借錢給老鄉放息的參與者,也有落寞的C先生。

C先生席間寡言。他沒有陀飛輪精確擺轉的腕表、H字母锃亮的皮帶和Vertu手機的交相輝映,他說不出大手筆的資金運作故事,觀點也不氣宇軒昂。在那桌飯局上,他看起來像個loser。

他似乎也想說說自己的生意經,但很明顯大家沒有太大耐心聽下去。他跟我說,他沒有參與同鄉的鋼材、水産、房地産那些他看不懂的業務,他只是在江蘇做了個農業産業化的養殖項目,投資額還不到30萬。

C斷斷續續說了一些意思:他覺得凡是沒有弄明白怎麽來的錢,都會在自己弄明白前給虧回去;他覺得身邊的人,懂經濟的不懂經濟的都能發財、每個人都可以那麽快速地積累財富、但又聽不出正常的盈利模式,這些都是“不正常”的,他不想做不正常的事情;他沒有懊悔,但卻有沮喪,因爲他的太太在比較了同鄉鄰裏之後,對他開始不滿意。

不患寡而患不均。在某一條及格線之上,財富能給人帶來的感受好壞,有時候無關多寡。

宴席上的鋼貿老板Y,和C先生早年是周甯一中的同學,此後一直是朋友。但他們的命運卻在金融浪潮下,分道揚镳。

Y是個起家早、因此資産厚的鋼貿商。

時間再往前撥,回撥到2003年。我還在上海東北角的那所大學裏讀書,Y在離我學校不到3公裏的鋼貿市場做生意。近。于是某日某場合相識。

那時他借了父親10萬塊錢,走出大山。這10萬塊就是他全部盤纏。彼時的他,不懂銀行融資,調頭寸的辦法就是問家人朋友同鄉借。大夏天靠兩台風扇對著吹睡在店鋪門口,送貨幾十公裏全靠腳蹬三輪車,到了工地一腳踩到泥裏鞋子全部浸濕。

但這樣的日子,每天晚上數數賺了幾百塊錢。後來的他告訴我,那時心裏有的快樂和踏實,是此後再沒有感受過的。

他第一次貸款是2004年的事情,體量小,但卻幫了他大忙。那時的銀行還沒有形成鋼貿貸款的套路模式,只有幾家銀行介入,審批也並不快捷。但他很感謝銀行,覺得要是沒有那筆貸款,他一定不敢接那單需要大幅墊資的工地鋪貨,也就做不了那筆生意。

鋼材買賣本身沒賺多少錢,就靠點下工差撈了點實惠;但墊資的錢,最後被算了高額利息。Y的腦子活絡,這是一筆空手套的息差,做大融資量,就能多套錢。

而銀行也嘗到甜頭。別看鋼貿商就是“中小企業”,但來個廠商銀,可是供應鏈金融、還款來源有保障;來個互保聯保,一下子就能把貸款業績做起來,完成指標;來個開銀票,再搞點回存,就能把綜合收益打到年息10%以上。

“財”的屬性似水。光靠省儉則如死水,難得浩瀚;但若彙之入其它體系並流通起來,或得汪洋,卻洶湧難駕馭。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第一筆銀行融資,承載了Y,擴大了事業版圖。缺資金的時候,金融體系給以適量的資金,如同輸血助力企業。但,如果過量了呢?

2006年,那是大街上還不像現在這樣滿眼保時捷寶馬奔馳的時候,Y挪用部分的銀行給他進貨的貸款,新買了一輛高配7系寶馬,晚上兜風。我第一次覺得,整個高架上的風,都被拉著走。而其實拉動這些風的,難道不是資本嗎?

時間再回到那場宴席。2011年,Y從私營公司到家庭共有4輛車,這還不包括他因參股而隨時可調用的一家擔保公司的一衆豪車。C在開一輛日産天籁,就這輛天籁,也已經是他鳥槍換炮後的升級座駕了。

長鏡頭慢慢拉遠,這桌宴席的觥籌交錯在時代翻滾的背景裏融化。這個背景,是貨幣政策的寬松,是資産泡沫的累積。因爲這樣的暖色調背景用得太久,因爲經濟一路高速發展周期太長,以至于所有人都相信這就是永遠。但這,不是永遠,只是周期。

所以如果反過來——當貨幣政策收緊、當資産價格下跌呢?還有什麽支撐,能夠讓這場資本盛宴持續下去?能讓高利貸永遠還本付息,能讓把錢投到樓裏礦裏,總是收成頗豐?

“窮途末路”的資金快車

“這像的快車,開進窮途末路,那是遲早的事兒。”——我把這句台詞寫給了趙輝。

天下沒有免費午餐,也沒有不散宴席。2012年後開始的故事,落入俗套。市場資金從緊、資産價格停止飙升、銀行開始收貸、經濟逐漸降溫,撐不下去的資金鏈,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從杠杆高的領域和地區一路向下倒,溫州、鄂爾多斯、長三角、珠三角、炒礦、大宗貿易……

尤其是,當銀行開始收貸,才發現鋼貿商的融資背後,竟然有那麽多的貓膩,那麽大的窟窿:鋼材是重複質押、一女多嫁的,貿易流水是作假的,那個年代,幾乎所有鋼貿商,都貸了遠超過貿易所需的資金。

Y當時融資杠杆已高,未能幸免。挪用銀行貸款投向的房産項目本身也缺錢,樓造不起來就拿不到産證,拿不到産證就套不到後續的經營性貸款來把資金鏈續上。

在一夜一夜的飯局上那些酒酣耳熱時答應了一定盡力的金融和地産界“兄弟”們隔幾日都告知“無能爲力”後,Y接受了一個現實:作爲小股東,他在這個地産項目裏投下的去的那幾千萬,怕是已經化作項目成本或資金利息,打了水漂。

Y融了多少錢,就欠了多少錢。

去年,我再見到Y時,發現他在開C的那輛天籁。

“你自己車呢?”

“抵債的抵債,變賣的變賣,反正C買了新車,自己兄弟不計較,這輛車就給我平時做生意用。畢竟,總要有輛車裝裝身家,我們又是鋼貿商出身,沒車人家都不敢跟我們談合作。”

這一年,如上文所及的一張本可輕易從銀行獲得數百萬信用貸款的3522身份證,從座上賓變成了“黑名單”,持這張身份證的人,要新辦一張普通額度的信用卡都已經困難。

C後來跟我聊,爲什麽整個故事起落裏,他看見的他的老鄉們,甚至包括他,都不幸福?

被抛在大潮外面的人,在大潮起時,很難有人心裏是安靜的,懊的惱的巴結的,難有通透幸福的;被卷在大潮裏面的人,在大潮落時,幾乎無一幸免,失措的恐慌的後悔的,少有人是全身而退的。

這樣的潮起潮落,有沒有讓你想到去年的股市,潮起潮落,卷走了多少人的平常心。財富數字的增減中的悲歡離合,到底哪個是真相,哪個是幻影?究竟是遠離財富浪潮機遇比較幸福,還是直面它比較幸福?

而再從人心說回到金融的發心。

靜下來想想,金融業究竟應該爲社會發展和人們的生活帶來什麽?其實金融本身根本就不直接創造財富,他們只是搬運工而已。真正創造財富的是實體經濟。要是沒有實體經濟,到處都是搬運工,最後肯定是死路一條。

真正的、有益的金融邏輯,應該是:

第一,把錢,從資源冗余效率低下的地方(比如儲戶),搬去資源稀缺效率高企的地方(比如需要資金支持擴大生産的某實體企業),從而在總量不變的情況下,獲得更多的産出。

第二,把錢,把金融資源,配置到實體發展中更需要資金滴灌和扶持的領域,比如這些年銀行業重點投放的綠色、科創、三農、普惠,做好“五篇大文章”。

而金融的專業性,則是在這個過程中,做好風控、平衡好資負、做出合理的資金定價。

有了“搬運工”、“分配工”,經濟就能更“有質量”地運行,社會就能更好地發展,同時也能獲得更多産出,創造了更多財富。這些增量財富,回頭來,再分配給讓渡了一定時間內資源使用權限的儲戶、分配給真正創造出財富的那些實體企業、當然作爲中介的金融業也應對爲其服務而獲得其中的一小部分。當然,爲了使這個過程更有服務能力,金融開始創新,帶上杠杆,以更高效和精確地引領社會資源的流動與配置。

但一切的根本,需要金融的最初原因,是讓實體經濟發展得更滋潤,而不是被金融搶了戲,實體本身“空心化”,只留資金被空轉,人性的貪婪被放大。

《城中之城》其實通過些許片段和細節,敞開了這樣的思考,以及這些故事裏的人,被抛向金融的潮起潮落背後,那些不斷輪回著的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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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深度觀察金融業:有人、有故事、有細節、有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