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完美受害人》背後,是兩個編劇的一場冒險

刺猬公社 2024-04-02 12:05:50

文|怡晴

編|陳梅希

侵害、家暴等議題,不僅常出現在熱搜裏,也是現實題材劇集討論的對象。但鮮少有一部劇,願意透過現象看本質,把人物內心的糾結攤開給觀衆看。

這固然是有風險的,理解的人會更理解,不解的人甚至更激進。但編劇高璇和任寶茹還是決定冒險,寫一個不討巧、也不討好的故事——《不完美受害人》。

道貌岸然的企業家成功 (劉奕君飾演) 在深夜侵犯醉酒的女助理趙尋,趙尋原本並沒有想報警,卻在警方、律師、社會審判的催化下,走上了爲自己辯護的道路。她點頭承認過這並非是性侵,最後又改口。

和很多故事不一樣,施害者成功雖是僞君子,卻又有魅力的一面;受害者趙尋有口難言,但終究是外界眼中不完美的受害人。

如何讓故事令觀衆信服,讓不完美受害者被共情,讓討論變得理性,都顯得十分有挑戰。

“我們希望能夠深入探討一些社會議題,而不是只停留在呈現表面。如果說最後只有爭吵,沒有思考,會顯得很割裂。當我們看到那麽多受害者敗訴或者和解,每一個案件最後都不了了之的時候,就忍不住去想,背後的真相到底是什麽?”

在長達兩年的推演中,高璇和任寶茹寫出了《不完美受害人》,剩下的則交由觀衆去思考和判斷。

一個關于平權的故事

高璇和任寶茹一直強調,兩個人寫的是一個關于平權的故事,而非關于性別的議題,故事中的“不完美受害人”,既可以是女性也可以是男性。

2017年,一直從事現實題材創作的高璇和任寶茹,開始關注權力不對等的職場性侵這個社會議題。隨著對議題本身的學習與深入思考,直到2018年底,才産生了寫《不完美受害人》這個故事的想法。

因爲前期的工作積累,趙尋、林阚、成功三位主角的人物設定在那時便已經生成。

寫這樣的命題並不簡單。一個“完美的”受害者毫無疑問能引發觀衆的共鳴和同情,但一個“不完美”的受害者,存在受害瑕疵的人,很可能導致觀衆産生兩種極端的看法:一部分人能共情,另外一部分人則恰好持相反的態度。

爲了讓自己的“受害人”站得住腳,將故事內核表達透徹,甚至帶來司法程序上的呈現,2019年,高璇和任寶茹在寫劇本大綱之前,到上海找來了法律顧問,通盤了解趙尋、成功不同立場的角色可能運用到的司法手段,“因爲在司法流程、法律邏輯上站不住腳的話,這個故事就不成立。”高璇透露,做完這個前期工作,劇本大綱就已經寫了11萬字,分集大綱完全可以省去。

對于高璇和任寶茹來說,單純解讀真實的案例並不能滿足兩人,探尋角色背後的心理狀態,把角落裏被忽略的因子寫出來,才更有挑戰性。

因此也才有了趙尋這樣窮盡司法流程來維護自己權利的故事。而在現實中,鮮少有這樣的案例發生。

2021年底,劇本完成,熱搜上關于性侵、家暴等議題的討論愈演愈烈。

每次在熱搜上看到網友狂熱的討論,以及提到一個議題呈現的性別對立趨勢,高璇和任寶茹內心都很緊張,兩人擔心認真討論的聲音會變小,理性的聲音會在輿論場中退出,于是在創作過程中也不由得更爲謹慎。

她們並不想創造相關話題的熱度,而是跳過簡單的性別對立,在社會命題下剖析自己、剖析人性,“我們寫的是平權,在強對弱的剝削和侵害下,無論是男女強弱,我們都會把他拿到放大鏡下進行人性的拷問。”

高璇用“成功”這個角色舉例。在過往的累計經驗中,兩人認爲職場性騷擾、家暴等問題背後的本質,是權力不對等造成的。在創作的過程中,她們並沒有把成功當做一個普通的男性去寫,而是把他當做一個“權力上位者”來觀察。

劉奕君飾演的成功並沒有落入男性角色扁平化的窠臼中,而是身居要職、自戀不自知,用風度翩翩的方式,以溫柔之名行傷害之實,一點點地剝奪他人的身體和意志。

“我們並不想妖魔化任何一個人物,只是寫了一群人的一種狀態和思維方式,將成功這個角色換成女性依然成立。”高璇和任寶茹認爲,成功並不是現實題材裏稀缺的男性,而是稀缺的掌權者角色。

就像《不完美受害人》中借由林阚在爲趙尋辯護時說出的台詞那樣:“我們怕傷害我們的人,濫用他們手中的權力;我們害怕,因爲拒絕會失去我們可能得到的機遇和利益;我們更害怕,因爲拒絕會得到惡意報複和更大的傷害,對于權勢的崇拜在我們的意識裏面是多麽的根深蒂固,以至于一些人都喜歡攀附權力得到利益,害怕得罪權力受到傷害。”

一份社會調查報告

高璇和任寶茹從大學畢業就開始一起寫劇本,從《別了溫哥華》《我的青春誰做主》《趙氏孤兒》《歸去來》到《不完美受害人》,兩人在劇本創作方面已經足夠默契,常常細致到討論每一集的台詞和每一個動作後,再你一集我一集地寫。

創作的過程中,討論、碰撞與推翻,都無法避免。

寫《不完美受害者》和寫之前的劇本最大的不同是,兩位編劇覺得這一次不像是寫戲劇,更像是寫一份深度社會調查報告,其中涉及到刑事訴訟、民事訴訟,還有每一個角色背後的心理邏輯,不僅要寫一個故事,更要探究故事之下每個人物一言一行的心理狀態,從具象到抽象,再由表及裏。

作爲被熱議的不完美受害者“趙尋”一角,脫胎于社會事件背後的受害者群體。在准備前期案頭工作時,高璇和任寶茹發現,大多數社會議題的受害者,都會接受來自外界和內心的道德審判,她們想探究這種審判的背後,受害者的心理狀態到底是什麽樣的,爲什麽會做出自相矛盾的行爲。

在劇集中,趙尋就是這樣的典型,受到侵害時,沒有想要立刻報警,卻又在各方的步步緊逼下走上了追尋真相的道路。前後不一的行爲或許會讓觀衆誤解角色的遊移不定,但高璇和任寶茹覺得自己爲這種行爲找到了自洽的內心狀態,並借助趙尋的角色梳理了出來。

“在外界不同的壓力下,希望觀衆可以看到趙尋糾結的過程,而不是她做了什麽。”

《不完美受害人》中,讓人物邏輯合理化對高璇和任寶茹來說尤爲重要,如何讓觀衆理解與共情,很有挑戰性,她們只能一邊創作一邊跳出創作的框架,尋求身邊人對這一事件的看法,“這個行爲到底合理不合理?”

在劇裏,底層出身的米芒困在家暴裏,更能被觀衆理解,因爲認知有限,米芒對自己人生的掌控也有限。和米芒相反,趙尋有一份看起來體面的工作,收入可觀,衣食無憂,過著如白領般的生活,這樣的角色受到侵害後,並沒有第一時間選擇辭職,觀衆是否能理解?

僅僅是“趙尋不辭職需要解釋嗎”這個拷問的答案,兩位編劇就尋找了許久。

作爲70、80後,工作對一個人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她們覺得這個行爲無需解釋,但90、95的工作人員看到這一橋段時,又需要一個清晰的解釋,開會討論時,平台一位年輕的女生就反問:“爲什麽不能辭職?”

那一刻,任寶茹才意識到在這個故事裏代際差的存在也十分重要,因爲面對職場各種不公的待遇,95後實際上更有勇氣去反抗,去爭取自身的權利,沒有選擇這樣做的趙尋顯然需要給受衆群一個合理的回答。

“原來我們設計的趙尋有留學背景,但聽到年輕人這樣說之後,我們修改了趙尋的家庭背景,父母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不到一萬,又增加了一場戲份來說明趙尋不辭職的理由。”在任寶茹看來,這個提醒十分重要,故事的創作過程也可以在時間的推移裏,一步步趨向真相。

《不完美受害人》是一個講述軟弱、恐懼、貪婪的現實故事,“懸疑”只是爲人性的探究設置了一個鈎子,然後等待著大衆像剝洋蔥一樣,一層一層看清真實的處境。

一個人性的萬花筒

寫人性的故事很多,但寫出“人性”的過程並不簡單,尤其在一個有爭議但主創又極力避免爭議的故事裏。

《不完美受害人》中有大量的女性角色,趙尋、米芒等受害人之外,還有精英律師林阚,成功女性辛路,上位者李怡,以及警官晏明,她們互相映照著彼此的人生,成爲社會的小切面。

整個故事都圍繞趙尋這一角色去創作,高璇和任寶茹能夠想到,這一角色面對觀衆時要遭受的非議,“她承擔了展示人性複雜的功能”。

周迅飾演的辯護律師林阚一角也應運而生,她的存在承擔的是一個穩定輸出價值觀的功能,其自身遭遇校園性騷擾的前史同時也拓寬了不完美受害人的外延,獲得更多觀衆的共情。

“她們兩個過往的經曆是形成互文的。”高璇說,林阚之所以從成功的辯護律師,變爲趙尋的民事訴訟代理人,是因爲她和趙尋有相似的經曆,因爲一時的無法拒絕,內心受到長達十年的煎熬。幫助趙尋走出人生陰霾的過程,是林阚敞開心扉,與自己和解的過程。

作爲成功“唯一的知己”,上位者李怡則是趙尋的對照組。

如果說趙尋是一個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人,前向一步,她可以成爲林阚,向後退一步,她就可能會成爲李怡。

通往職場金字塔的路上,李怡和掌權者站在一隊,選擇追逐利益和接受潛規則的捷徑,“選擇是多樣的,你不能用對錯去形容,甚至在模糊地帶她是被認可的。這類人在潛規則裏接受了交換既得利益的方式,未來也會成爲這種利益的捍衛者。”寫李怡的目的,是編劇爲了塑造一個灰色地帶的人物。

作爲成功的老婆,陳數飾演的辛路是劇中唯一清醒的人物。辛路是成功的對照組,在人生路上已經形成了穩定的內核與正向的價值觀,她不必是爽文裏的大女主,卻符合觀衆的期待。高璇和任寶茹想通過辛路,塑造更爲立體的夫妻關系——相比感情和婚姻,她更追逐自我實現和個體的社會價值。

圍繞著趙尋和成功,每個人都展現著內心的想法,走向了各自的結局,因果都擺在觀衆面前。

“我們說這個故事寫的是人性的複雜和視角的多元,也必然會引發多種爭議,這或許不會讓一個劇只有好評,甚至會有質疑,但這就是劇集存在的意義。”

任寶茹說,《不完美受害人》是一個故事,更是一個思考得來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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